我奶奶

作者-唐雲

很多年來都想寫一寫她,可是一直不知道怎麼寫,也寫不好。

她已經離開我們二十多年了,每年春節去上墳我都要在老人家墳前絮絮叨叨半天,拔掉周圍的荒草,然後燃一柱香、放幾掛鞭炮,在遙遠寂寞的山谷造一點年節的熱鬧氣氛。但終究是匆匆完成的禮節,很快地,我們又回到忙碌的生活……

晚上,表弟請客吃羊肉,席桌上我們談到羊肉牛肉的價格,當然一接觸到二師兄的問題大家都沉默了……其實就我來說,是對未來失去了基本的信心,也掂量著收入與支出之間的平衡點,有一種苦度災年的恐慌,結果一頓飯搞得興趣索然,儘管羊肉很美味!

苦度災年,我得向我奶奶學習。

父母都在外工作,從我記事起我就只和奶奶在一起生活,後來有了妹妹和弟弟,我們仨都留在農村,由奶奶帶著我們。

我們沒有見過爺爺,在我出生之前,爺爺就死了。很小的時候,奶奶就告訴我們,爺爺在災荒年餓死了!

奶奶在告訴我們這個事實的時候面無表情,而且也不會停下手中正在幹著的活兒,因為那時我們正長著永遠也吃不飽的肚子,紅薯南瓜蘿蔔青菜都要由奶奶從地裡刨出來,每一個月父母可能會回來一次,只有這個時候可以吃點米飯沾點油星……記得那些父母該回家的日子,我會帶著妹妹和弟弟到村子外小河邊的埡口上等待他們,他們或許會在落日前趕回來,或許會很晚,但我們都會一直等……

事實上,對我們三個,奶奶一直在替父母盡責任,我記得她的時候,她的腰就已經佝僂了。起先,她去為自留地的莊稼澆糞是自己挑著去,後來腰佝僂得更厲害,而我也慢慢長大,就由我和她抬著糞桶去,因為我太小太矮,奶奶總是把糞桶儘量挪到她那一頭,但即使這樣我都十分吃力,也時常把自己搞得很髒。因為我記得的是,和她抬的時候我才剛剛上小學。

關於爺爺的死,只有在我大學畢業以後,有一次我媽媽生病,被誤診為肝癌,在她等待手術活檢的病床前,我那十分悲傷的父親才將這段歷史講給我們聽。

1961年,正是“災荒年”最為困難的時候(他們習慣叫災荒年,至於什麼災,我父母至今沒有告訴我們),我爺爺、奶奶和我還很小的姐姐完全沒有吃的,爺爺為了照顧奶奶和姐姐,自己忍受了多天的饑餓,最後在去找吃食的路上倒斃,再也沒能起來。而此時,我的媽媽還是一個年輕的幹部,我爸爸因為參加了朝鮮戰爭,轉業後在成都鐵路局或別的什麼和鐵路有關的單位,彼時正在成昆鐵路不知什麼地方的工地上。我媽媽無力掩埋公公,因為整個“生產隊”的壯勞力都和我爺爺一樣了……也無法救助奄奄一息的婆婆和女兒,她找到我的大姨媽,也就是她的姐姐一起幫忙掩埋了爺爺。

我大姨媽家有兩個半大的小子,就是我的大表哥、二表哥,他們和當年任何一個半大小子一樣,像兩株野草在風裡偏偏倒到地生長,夜半或者早晨不知道從何處歸來,懷裡會藏著一些碎掉的土豆或者紅薯……其實現在想來就是去地裡偷來的。我姨媽看著我們家可憐,就主動收留了奶奶和姐姐,讓我媽媽去找我的爸爸。

從山裡出來,我媽媽走了差不多一個月,因為極度饑餓,到了成都就再也走不動了,幾乎就是沿街乞討了。好在她是公社的工作人員,懷裡有公家的介紹信才沒有被關起來。後來她沿著成昆鐵路延伸的方向一路尋找(一直到現在,我媽媽都不願意回想她當年千里尋夫的過程),終於在涼山的峨邊找到了我父親,她將家裡的情況給我父親一說,我父親立馬脫下工作服去找領導要請假回家……

多年以後,父親和我去為奶奶掃墓時告訴我說,他是當時隧道工地掘進隊隊長,幹的是最艱苦的工作,也是整個工地最關鍵的工作,因此領導堅決不同意他離崗,給了他兩個選擇:

一是留在工地繼續工作,因為他是一個革命幹部,有工作任務;二是回家,但再也不能回來工作了!

我父親硬氣,也知道母親和女兒比所謂工作重要。他偷偷找到和他要好工地司務長,要了十斤麵條,深夜背著這十斤麵條就和我母親逃離了工地。他感歎,在朝鮮戰場都沒有當逃兵,但這個時候是不得不逃了!

我的奶奶和姐姐得救了!

我父親就又成了一個農民。由於他志願軍和黨員的特殊身份,加上性格的剛毅,比那些執行極左路線的公社幹部更有“資本”和能力,獨自帶著生產隊倖存下來的半大小子開展生產自救,然後逐漸從農民又成為了幹部。

他講的就這麼簡單。但我知道這裡面的驚心動魄和生死抉擇是我怎麼都無法想像和描述的……後來閱讀楊繼繩先生的大作,總是不斷想像我父親逃離的那一幕!

我們上小學後總是不斷遇見憶苦思甜的活動。大約我上了農村小學五年級以後,竟然成了二道杠的幹部,就很積極地參與這些活動,回到家裡就會纏著奶奶也給我們憶苦思甜,她總是回憶說,偽政府時期(她總是把“解放前”這個詞兒忘掉,一直把我們說的解放前說成偽政府時期),都是去幫人,割麥子吃饅頭,打穀子吃米飯!我們當然不信,說那不是苦啊!她說怎麼不是苦,不苦你爺爺難道會餓死?

她的時間概念完全錯亂了!我們於是就很嫌棄她……

我們三個在農村自由散漫地生長,全賴我奶奶的拉扯。家裡窮,但每個人的生日裡,奶奶都不會忘記給我們煮一個雞蛋。我們三個上學的地方離家有好幾裡山路,學校沒有伙食供應,所以不吃午飯,每天下午四點後放學回家再吃,大多數時候這既是午飯又是晚飯,奶奶會給我們把飯菜熱在灶臺上的大鍋裡。每當我們放學回家,發現熱在鍋裡的一個雞蛋,我們都會很高興,在我的生日裡弟弟妹妹會看著我吃,他們的生日裡,我也會看著他們吃。看的人會使勁吞口水,吃的人實在不忍,大多數時候我們會三個人一起分享一個雞蛋。那時最想的是,如果奶奶給我們每人煮一個該是多好的事兒啊。但這樣的奇跡從來沒有出現過,我們都覺得奶奶實在太摳門!

往往在這個時候,奶奶早已躲在山坡的莊稼地裡抹眼淚……我從來沒有她看著我們分享一個雞蛋的記憶……

父母不在,我們仨都是在奶奶的看管下的野孩子,也從來不是惹事的娃。我們隨母親有著城市戶口,但一直是以農村孩子來確認自己的身份,因此從很小的時候起,我們就開始幹著一般農村孩子都會幹的農活,奶奶會手把手地教我們,一年四季,我們放學回家的第一件事不是寫作業(那時也不時興寫作業),而是下地勞動。這樣的生活有一點很重要,那就是山野給了我們自由的天地,而奶奶的善良給了我們足夠多的溫暖,我的弟弟,現在是一個國企的高管,至今都不忍心看人剖魚,更別說殺雞殺鴨,而我妹妹曾經是一個大醫院的手術室麻醉師,後來因不能忍受每天面對生死,辭掉了那份令人羡慕的工作!她說人對同類的救死扶傷能力太有限了,後來她信了主。

奶奶從來不會打罵我們,每一個都是她的心肝寶貝。我只有一次被奶奶打了。因為我較大也頑皮,有一次好像是欺負了妹妹,剛好婆婆在整理苧麻,她拿著麻杆劈頭打了我一下,說欺負女孩子、欺負妹妹不是什麼好東西!我其實沒有被打痛,麻杆打人哪裡會痛?但覺得委屈,覺得她偏心向著妹妹,於是就大哭,還大罵她,說她是沒有老公的孤老太婆……我當時不知道為什麼就這麼沒心沒肺地罵了!奶奶突然大放悲聲,哭得死去活來,我和妹妹兩個都傻了!

後來我妹妹向父母“告狀”,我爸爸找來一塊很厚的竹片,狠狠地揍了我一頓。這一頓至今銘心刻骨!等我爸爸停下來,媽媽哭著告訴我,這是奶奶最悲傷的事情,你們都不要這樣欺負你奶奶……

爸爸告訴我,奶奶是她們家四姐妹中唯一的天足,也就是沒有纏足,一直都找不到婆家,但我爺爺沒有在乎,而且奶奶自知沒有纏足就很自卑,什麼活都幹。她很早就失去了你爺爺,而爺爺就是為你大姐和奶奶節約出最後一口糧食而死的……你們記住,永遠不要以這個來傷害你們的奶奶!

我似乎有點明白,為什麼奶奶說起爺爺的時候還是忙著幹活,那麼面無表情。她是在忍著什麼!而這一次是我見過的奶奶唯一的一次哭泣!

後來,1976年的某個時候,我們都在哭泣,真的假的都有,但我奶奶一滴眼淚都沒有流。我很遲疑地問她為什麼,她簡單地回答,你爺爺死了,我已經沒有眼淚了!

我不清楚奶奶是否有愛情,但我知道她一定愛我的爺爺很深,儘管她一個沒有文化的舊時農村婦女,可能連“愛”這個詞都不知道,更不懂得什麼是愛情!也或許,她比我們任何人都懂得愛,這個愛已經超越了我們哭得稀裡嘩啦的那種稀薄而虛假的情感……

1980年代生活開始慢慢好起來。我們都上了大學,父母把奶奶接到了縣城,但我認為縣城是奶奶最後的牢獄!

工作後有一年放假回家,我媽媽悄悄對我說,奶奶最聽你的話,讓她不要再去撿垃圾了,好多人都反應她在偷偷撿紙板、塑膠瓶。我們沒有少孝敬她,有吃有穿,但她這樣做讓我和你爸爸都很難堪。

我找了機會就和我奶奶談。她很沉默,也覺得很羞愧。半天才說,如果不做點什麼就覺得是個廢人,你們又不在身邊了,天天耍,不知道怎麼過日子了!那些東西又很浪費……

我完全明白了,她不是想著用垃圾去換幾個錢,而是她節儉的品性和閒不住的手腳,習慣勞動的身體以及不想做個廢人的心思啊!

為了堵住媽媽他們單位人的嘴,我就專門陪我奶奶上街去撿紙板紙箱。那是我奶奶最高興的日子,帶著我在周圍的小巷子穿行,我拎著大大的編織口袋跟著她,然後一起打包、捆綁並送往廢品收購站……我告訴父母,讓她去撿吧,至於別人怎麼看大可不必在意!但我奶奶還是覺得會給我爸爸媽媽丟臉,以後就偷偷摸摸地到隔我們家很遠的街區去撿,其實我爸爸媽媽那時已經不在乎這個了!

但她的問題始終是我沒法理解的。比如我們孝敬她的點心啊水果什麼的,她只是嘗一口就存放起來,給她的零花錢不是給了她娘家的那些還很困難的侄兒侄孫,就是放在什麼地方藏起來,我們也懶得追究。直到那些點心水果都壞了,我們才告訴她,那些東西就是讓她享用的,而且這是有保質期的,不能存放。再說現在我們什麼都有!

但她一句石破天驚的話真的震撼了我!她說:

“今天有,明天是不是有?”

這就是我奶奶。

如果我之前還不懂得什麼是憂患意識的話,這回她老人家教會了我。

這就是一個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丈夫餓死而無能為力,對未來沒有任何期許的一個農村老太婆教會我的哲學,她真的不知道什麼是值得依靠的,也不知道未來會不會變得更好或更糟,有一點很明確,這個倖存下來的老人,還在準備隨時苦度災年!

是什麼讓她既失去了過去,又看不到未來?

我現在最最遺憾的是,奶奶去世的時候我不在她身邊。直到下葬以後我才接到噩耗,從讀研究生的遙遠的上海趕回去。媽媽專門為我留下了奶奶去世時穿的那件貼身的衣服,讓我親自去為她燒掉。媽媽流著淚告訴我,你是奶奶最愛的孫子,但你不在。這件衣服必須由你給她燒去……媽媽還告訴我,在她給奶奶換壽衣的時候,發現奶奶的這件貼身衣服裡綴滿了鈔票,都是我們平時給她的五元十元甚至有一元兩元的零鈔,我想這些零鈔中肯定也有她賣垃圾掙的,是想留給我們明天度災年用的,她沒有銀行本,也沒有存放的地方……差不多有一千元……

我燒完衣服,撲在奶奶墳頭的新土上哭了半天,暈死過去,直到我的表弟,奶奶的外孫把我拉回家(我表弟也是我奶奶帶大的)……

媽媽說奶奶走的時候很平靜,晚上吃過晚飯就上床睡覺,然後早晨就沒有醒來,還是保持著她一慣的睡姿,沒有一點點掙扎的痕跡。她說這是奶奶的福分,也是我們的福分。

我常常想,一個生時善良沉默的老人,應該這樣平靜而安詳地離開,上蒼沒有讓她經受一點點病痛的折磨,也沒有讓我們經歷生離死別的漫長過程,以88歲高齡,那麼乾乾淨淨、悄沒聲息地就走了,這的確是她修來的福分,這個福分也是分享給了我們。

我沒有為奶奶拍一張照片,但是奶奶的面容我一刻也不會忘掉!每年我會帶著老婆、兒子回去鄉下看她,為她上香,這是我現在唯一能做的……

奶奶,孫子想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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