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整個知識階層基本不認識中國傳統樂器

龔鵬程

如今提倡文化自信,可是在音樂方面,國人實在沒啥自信。

其實我國古代音樂極是興盛的。堯舜時期,就已備集八音,且成為一個宏大的體系,影響深遠。八音,包括金(鐘、鎛、鐃)、石(磬)、絲(琴、瑟)、竹(簫、箎)、匏(笙、竽)、土(塤、缶)、革(鞀、雷鼓)、木(柷、敔)八類。洋洋灑灑,陣勢堂皇。

早期希臘的音樂狀況,卻實在令人難以啟齒,因為,太簡陋了。

天神阿波羅,最喜歡擺弄的,不過是里拉琴(Lyra)。里拉其實就只是箱子上拉一根弦,手彈發聲,為詩歌朗誦配點兒聲音(後來人畫這琴,都亂加弦,所以有7、8、10、5-11、16各種形制,甚至有模仿中國古瑟50弦的。如今音樂界認為獨弦琴源於中國,因晉代時就有一弦琴的記載,但當時的形制不明。故又有人認為越南的“彈匏”是後黎朝時由明朝傳入的。據《日本後紀》載,平安時代初期延歷年間有懂漢語的天竺人把一弦琴帶到日本。後來江戶時代又再由中國傳入一弦琴。因此我認為古希臘、古天竺、古越南應該都有一弦琴。里拉琴即屬於這種。)

弦呢?有羊腸線等各種,而絕無絲弦。因為除了中國人以外,誰也不會繅絲。

很多洋專家往它臉上貼金,說這即是小提琴、豎琴、吉他等眾多現代絃樂器的先祖。實在是哈哈哈,不知里拉既無如此多弦,又屬於彈撥樂器,且不使用弓子,跟小提琴有什麼相關?

(古希臘也流行鼻笛這種流通于古大洋洲,我國黎族、苗族和臺灣原住民,阿美族、布農族、鄒族、排灣族、魯凱族、平埔族、高山泰雅等的樂器。聲音類似百步蛇)。

樂器簡陋之外,希臘之音樂觀念也屬於自宮型的,認為整個音樂都非善物,若不能禁絕,那就越簡陋越好。柏拉圖《理想國》 第三章,已借蘇格拉底之口宣揚了這種近乎墨子《非樂篇》的想法,主張無欲無樂:

蘇:那麼,在奏樂歌唱裡,我們不需要用許多弦子的樂器,不需要能奏出一切音調的樂器。

阿:我覺得你的話不錯。

蘇:我們就不該供養那些製造豎琴和特拉貢琴這類多絃樂器和多調樂器的人。

阿:我想不應該的。

蘇:那麼要不要讓長笛製造者和長笛演奏者到我們城邦裡來?也就是說,長笛是不是音域最廣的樂器,而別的多音調的樂器僅是模仿長笛而已?

格:這很清楚。

蘇:你只剩下七弦琴和七弦豎琴了,城裡用這些樂器;鄉里牧人則吹一種短笛。

格:我們討論的結果是這樣。

蘇:我們贊成阿波羅及其樂器,而捨棄馬敘阿斯及其樂器。我的朋友,這樣選擇也並非我們的創見(注:阿波羅代表理智,所用樂器為七弦琴;馬敘阿斯是森林之神,代表情欲,所用樂器為長笛)。

格:真的!我也覺得的確不是我們的創見。

蘇:哎呀!我們無意之間已經在“淨化”這個城邦了,我們剛才說過這個城邦太奢侈了。

聽到了嗎?不要多弦和多調的樂器、只要淨化城邦。

可是,不還有七弦琴嗎?

哎呀,您誤會了。人之相信或迷戀七弦琴,其實只是為了抒情詩女神厄拉托Erato。因為Erato的象徵確實是七弦琴。可是這種琴和象徵是十四世紀文藝復興以後才有的,不屬於阿波羅。阿波羅那種理智古琴,早就被人拋棄了。

不喜歡多弦的希臘,在獨弦里拉之後,三弦琴(Rebec)要到10世紀才出現,源于阿拉伯的雷貝琴(Rebab)。而中國五十弦和二十五弦的瑟、七弦的琴,早已流行好幾千年了。

弓弦拉奏,亦是亞洲人之發明。5000年前斯里蘭卡即有將圓柱形的木頭掏空做成的“瑞凡那斯龍”絃樂器。波斯人又早已有了馬尾做的弓。埃及的列巴普(Rebab)、摩爾人的列別克(Rebec),進一步將共鳴箱做成梯形或橢圓形等,或在共鳴箱的面板上開孔。

後來日爾曼人才在這些基礎上加工,如庫魯斯琴(Cruth)增加了指板和琴馬,琴馬兩側開孔,並彎曲了共鳴箱等等。

等到製作出了路別本提琴(Geigen Rubeben),才出現了提琴的站立演奏方式。接著,英國、法國、義大利相繼嘗試,乃有多種古小提琴樣式。音量、音質漸次提升。

海頓、莫札特和貝多芬作品中具有的歌唱性,以及運弓方面的更大變化,對小提琴性能上的要求也漸漸提高了,現代小提琴乃終於如此這般被創造出來。

琴頸加長、變細,並向後傾斜,指板變長,琴馬變高,並具更大的弧度,G弦甚至包上銀絲。1820年左右L斯波爾併發明瞭腮托,讓左手從完全承擔持琴的作用中解放出來。使左手在換把、揉弦、按弦時更加自如。

你要明白這一大段遲緩漫長的音樂發展史,才知道現在西方人說小提琴於1556年出版于里昂的Jambe de Fer《音樂摘要》(Epitome musical)已有明確記載,亦是自己往臉上貼金。十六世紀的古提琴,能與十九世紀以後一樣嗎?

再進一步就是機器的時代了。18世紀末,音樂文化在歐洲爆發,與工業革命俱勝。音樂學院在歐洲大量設立,小提琴的需求量大增,更促進了機器制琴業的發展。

當然,音樂畢竟不是工業,工業化需要很長的時間。例如琴弦,早期由綿羊製成,後來又用了豬腸,甚至牛腸。要先將腸子的腸線挑出、加鹽保存;而鹽因會讓腸線黏在一起,所以工人需花三天,用水和碳酸鈉、肥皂製成的清洗液,把腸子洗乾淨,否則不能用。直到20世紀初,動物腸才完全被金屬弦取代。

諸如此類,從彈撥,到拉弓,再到琴鍵,即使是手風琴,靠的也是鋼鐵機械的利用。

早期的羽管鍵琴,按下琴鍵,抬起杠杆,頂起撥弦器,撥弦器側面有一根由羽毛或塑膠製成的撥片來撥動一根或多根琴弦。它和管風琴一樣具有音栓,甚至還有踏板。

巴羅克時期,羽管鍵琴是樂團的標配。19世紀後,逐漸被鋼琴取代。歌劇中,它固然還用來伴奏朗誦,卻已很少有人會注意到它的存在。

大鍵琴也是十六~十八世紀間的鍵盤樂器。外觀與平臺式鋼琴類似,發聲原理卻不同,是利用與琴鍵相連結的機械結構來牽動拉力杆,每一個拉力杆再連結用羽莖製成的撥子,由撥子撥動琴弦而發聲。

  機械化之外,還要組織化。用大部隊、綜合所有樂器,以大公司、大品牌、大製作之方式,碾壓小團隊、小製作。

在海頓和莫札特的創作中,樂隊的編制和規模還僅限於室內樂特徵的小型樂隊。貝多芬以後,才基本確定雙管或三管編制的交響樂隊。19世紀,交響樂隊編制和組合形式又進一步完善,組合大抵如下:

弦樂組: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低音提琴。

木管組:短笛、長笛、雙簧管、英國管(中音雙簧管)、單簧管(黑管)、低音單簧管、大管(巴松管)。

銅管組:小號、短號、圓號(法國號)、長號、大號、次中音號、上低音號。

打擊樂組:定音鼓、大軍鼓、小軍鼓、鑼、鑔、鈴鼓、三角鐵、響板等。

色彩樂器組:鋼琴、豎琴、木琴、鋁板鐘琴、鋼片琴、排鐘等。

你對比一下,即可明白:交響樂看來架勢龐大,但和我國古代“八音克協”之體系相比,仍是非常簡陋。

樂隊,與我國曾侯乙這類中等戰國禮樂相比,亦是小巫見大巫。何況,無絲、無石、無匏、無土,而金獨多。木的笛或管,多加了按鍵,變成金屬器。竹的簫、箎,也改用按鍵金屬長笛替代之;革之鞀鼓、雷鼓,現在也只有軍鼓了,其他鑼、鑔、鈴鼓、三角鐵等均是金屬。至於銅管組,更是銅加按鍵的組合。

與這種交響樂相配合的五線譜,主要也是服務於鍵盤樂器。所以整個音樂的發展動向,非弦非管,乃是鍵盤化。

所以音樂與書寫之變化類似:之前還有線條式的書寫,如用鵝毛筆沾墨書寫那樣,後來打字興起,就改為金屬鍵盤了,電腦則又更延續了鍵盤。弦管絲竹的婉曲,如線如訴,俱已改換為鍵盤的敲擊,金聲鎝钂矣。

也就是說,“金聲玉振”“八音克諧,毋相奪倫,神人以和”的境地,西洋音樂不僅做不到,甚且愈離愈遠。樂器簡陋、格局簡陋,什麼都用銅鐵加鍵盤的方式去以簡馭繁,也顯得簡單粗暴,金戈鐵馬,外加電音喇叭。這種情況,發展到電子音樂、金屬樂團等等,當然更奇更甚。成為工業化的一個分支。

當然,更奇的是:發展這麼落後、遲緩、簡陋的西方音樂,在我國知識階層卻有崇高之地位,令人喜愛、敬慕、乃至產生一種宗教式的情感。買唱片、囤CD、趕音樂會、追星,迷鋼琴家、提琴手、指揮家,送小孩去學音樂、報考外國音樂學院……。

人喜愛音樂、享受音樂,沒有錯,更一點也不奇怪。

怪,是怪在他們往往鄙視或根本無視中國音樂,對於中國音樂不同於西方的性質,毫不瞭解;中國音樂早於、優於西方數千年之歷史更是夷然不顧,徒以追捧西方近代音樂自傲自高。鐘、鎛、鐃、磬、琴、瑟、簫、箎、匏笙、竽、塤、缶、鞀、雷鼓、柷、敔等樂器,整個知識階層基本不認識,更莫說古曲古樂了。

而社會報酬體系也很怪。明明是現在要學習古典文化禮樂比較難、文化意義也比較大,可是學西方、學現代,既簡單、收入及社會報酬卻還遠高於鑽研自家傳統,所以不免令人有“黃鐘毀棄”之歎。

可是歎你也只能自歎,若出來公開歎,則必有無數人跳出來反唇相譏,說你落伍、閉塞、古樂不可複、西樂就是美等等,以自安於無知。

無知的人,不當與之爭辯,只能鼓勵他們歲月靜好,夢中毋受驚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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