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明怪力亂神

孔門弟子曾形容孔子：“不語怪力亂神”。

這話該如何理解，歷來頗有爭議。理性主義者當然順著說儒家就是不談神怪的，但歐陽修有次去出考題，就特別舉了一大堆經典裡面涉及神怪的事例，捉弄這些書呆子。

近代理性主義當道，卻喜歡收集儒者語怪之事，來批評儒家。例如漢儒常說孔子是黑龍之精，有種種神跡，寫成《春秋》《孝經》時，更是天降祥瑞，赤虹化為黃玉等等。胡適、顧頡剛等人乃藉此批評儒家陰陽家化了，變成了方士。

爭議不容易化解，我也無意化解。非但無意化解，更要添亂，再舉一些例子，供作談資。說的是王陽明的故事，出自我的《逍遙遊錄》，諸君如何解讀，悉聽尊便：

陽明于理學家中，頗為特殊，不止出入佛老也。平生多逢怪人、怪物、怪夢、乃聖門人物中絕罕見者。

其始生也，其祖母即夢神人衣緋玉，雲中鼓吹送兒來。

廿八歲在京師，又夢威靈伯遺以弓箭，遂往其墳，驅演兵法八陣圖事。其家贈以威甯所佩劍，適與夢中所見符。

三十七謫龍陽，大悟格物致知之旨，而寤寐之中，竟亦若有人語之者。

其後功業，自以平宸濠之亂為最著，而亦以夢言之。謂濠生時，其父夢蛇入宮，啖人殆盡。

五十二歲在越，改葬其父及鄭太夫人，則以舊壙有水患，先生夢寐不寧之故也。

又將卒之前，謁伏波將軍廟，以十五歲時已夢謁矣。至此拜廟，宛然如夢焉。

既卒而葬蘭亭，漢水沖齧，術者欲棄其地，有山翁夢神人緋袍玉帶，立於溪上，曰明日即還濱故道。次日果然。遂爾是穴。

凡此之類，門人特述靈異以尊師耶？抑先生夙緣深厚耶？道家雲，至人無夢，儒家則否，周公設占夢之官，孔子屢夢周公，又夢奠於兩楹之間，若陽明則亦聖人之類耶？

然子不語怪力亂神，而陽明之遇怪，卻頗不乏。

如五歲不言，而有神僧遇之，言其名“雲”不妥，可惜道破雲中送子之秘。

二十一歲在越，鄉試，夜時，場中見二巨人，各衣緋綠，東西立，言三人作好事。謂先生與孫忠烈燧、胡尚書世甯也。

三十歲，奉命審録江北，逢道人蔡蓬頭及地藏洞異人，坐臥松毛不火食。

三十六歲，赴謫至錢唐，附商船遊舟山，遇颶風，漂至閩，夜宿野寺。夜半虎至，繞廊大吼不敢入，而先生方熟睡也。

起在吉安時，城中失火，身禱風還，以血禳火，而火即滅。

四十六歲在閩，平漳寇。將班師而久不雨，禱於行台，得雨。以為未足。及班師，一雨三日，民大悅。遂築時雨台，先生為之記。

及先生卒，喪發南昌，將返越也。連日逆風，舟不能行，弟子祝于柩，忽變風，六日即至弋陽。恰符錢德洪與王畿諸門人約于弋陽會面之時日。

似此之類異人怪事，陽明與其門人必輒涉入日常交談中，故《年譜》中屢屢言之。

然其中多不可解。

如少年在京師逢一相士，謂先生須拂頜時入聖境，須至上丹台時結聖胎，須至下丹田時聖果圓。此若就須言之，先生非美髯公也。人老而鬢毛摧，須亦必不能至腹臍。若須非貿言，但象年齒之增，則老而功夫漸熟，人所恒然，又何待言乎？

至於夜宿野廟，虎來繞廊，而先生酣睡如故。則既睡矣，焉知虎兒來此徘徊不敢入耶？

先生好奇，遂有此等異事軼聞，以為枯淡生涯生色耳。道學方嚴之士，率無此類，故不易親近。若陽明則較好玩矣。

至於其本心良知云云，或以為禪。以禪擬之亦甚似焉，然頗用漸功，非同頓悟，斯則人所不知也。

一者先生重禮，書院教諭，頗與牌諭相輔，曰安上治民，莫善於禮，非獨言良知教也。

其次論實踐功夫曰：“聖人之心如明鏡，纖翳自無所容，自不消磨刮。若常人之心，若斑垢駁蝕之鏡，瀆痛刮磨一番，盡去駁蝕，然後纖塵即見，才拂便去，亦不消費力。若駁蝕未去，其間固自有一點明處，塵埃之落，固亦見得，才拂便去。至於堆積於駁蝕之上，終於弗之能見也。此學利困勉之行所中異，幸勿以為難而疑之。”此困知勉行之道，明鏡拂拭之喻，漸而非頓，甚顯然矣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