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京的大腦裡,究竟在想什麼?

文-孔元 /中國社會科學院歐洲研究所

近期爆發的俄烏戰爭令世界驚詫。紛爭之餘,很多人也在追問:普京到底在想什麼?俄羅斯的世界觀體系究竟導向何處?這時候,被西方視為普京“大腦”的亞歷山大·杜金及其地緣政治理論,再次獲得高度關注。

本文深入剖析杜金“新歐亞主義”思想,點破西方對俄認知轉變的思想根源。20世紀90年代末,俄羅斯所推行的親西方改革遭遇失敗,引發不滿,進而催生出一些反西方自由化的政治思想,杜金的新歐亞主義就是一個重要代表,其戰鬥目標就是美國主導的單極世界及其自由主義的意識形態。杜金將新歐亞主義視為反抗美國秩序的新理論旗幟,其核心在於發展歐亞大陸的聯盟/軸心體系,並在此基礎上解決歐亞地緣的安全困境。表現為三方面:(1)觀念層面,借助傳統主義立場,結合其他左右翼理論,來反抗美式哲學;(2)空間上,為了在全球範圍內抗衡大西洋主義的影響,以俄羅斯為主導,發展多中心的聯盟體系,構成一個全新的帝國聯盟體系;(3)更廣闊意義上,取代單極全球化以及西方的新殖民主義,宣導多元世界的新理念。

杜金的理論是地緣政治觀和意識形態觀的混合,其最終訴求則是將人放在既定的地理和文化結構中去理解,因此相比自由主義理論,相對更契合歐亞大陸國家的政治地理現實。瞭解杜金的理論,對於中國理解歐亞地緣問題及由此導致的安全戰略問題,以及中國崛起可能受到的來自歐亞腹地的衝擊和挑戰,都有重要的啓發。

▍起火的世界及其反抗者

在歐美政客、媒體和知識份子們看來,2014年以來的世界愈發失序和混亂,這個一貫性情溫順的世界變得愈加桀驁不馴,敘利亞、伊斯蘭國、烏克蘭、伊朗、俄羅斯,乃至中國個個成為燙手山芋,甚至於連病毒埃博拉也不甘於寂寞,出現攪動人們的神經。而對於這諸種事件最敏感的莫非美國,因為在美國人看來,這個和平、進步和繁榮的世界一直是依恃美國的軍事和經濟實力得以保障,並且受著美國人所信奉的自由、民主和人權的價值觀和生活方式的指引。因此任何失序的存在,首先都是針對美國所締造的世界秩序,所危及的都是美國治下的和平,所摧毀的都是全世界人民對於美國世紀的信念。

但這個世界偏有心存不甘者,這種不甘就表現為各種針對美國的軍事和政治行動,由於美國霸權俯視全球,這些運動也就更多的表現為不對稱的恐怖主義和自殺式襲擊。而一些更為精明的知識份子,則試圖在觀念層面挑戰美國價值,尋求自由、民主、人權的替代方案,亞歷山大·杜金便是其中之一。這是一個令西方媒體感到恐懼的名字,但他的恐懼之處並不在於自殺式襲擊或者發動聖戰,而是致力於發展反西方,尤其反美國的新的大戰略和意識形態。

而他之被關注,則端賴於烏克蘭危機問題。2014年美國學者Anton Barbashin和Hannah Thoburn在《外交事務》發文,指出杜金是普京的“大腦”,是俄羅斯擴張主義意識形態的來源。而2014年末,美國《外交政策》雜誌將其評為2014年度的全球思想者,並和敘利亞的恐怖主義領導人AbuBakral-Baghdadi,以及伊斯蘭國JihadiJohn等並列agitators行列,令其聲名鵲起。在美國人看來,政治哲學家亞歷山大·杜金一手策劃了俄國擴張主義的意識形態,為俄國“吞併”克裡米亞提供理論背書,因而成為普京名副其實的“智囊”。

▍歐亞主義與新歐亞主義

歐美媒體中所指稱的意識形態,就是杜金發展的新歐亞主義思想,它產生於俄羅斯的思想語境,首先是針對俄羅斯本身的政治處境問題,這一處境直接針對俄羅斯面對強勢的西方話語所深陷的生存困境。這種困境表現為俄羅斯傳統主義和保守思想的一波三折,因此在瞭解杜金的新歐亞主義之前,我們首先需要回溯一下歷史。

歐亞主義的思想淵源要回溯到19世紀,表現為當時的俄國知識份子對於俄國的歐化改革的擔憂,體現為“斯拉夫派”作為一種話語形態在俄國的興起。如果我們將彼時的西歐理解為個體的、物質的、理性的“先進”文明的話,那麼斯拉夫派的核心訴求就是力圖保留俄國的本土社會結構、價值觀念和政治經濟制度,因此它所吸引的也多是受過良好教育的、富有的、見多識廣的舊貴族。對於始於彼得一世的西化改革,斯拉夫派無疑持否定態度,在他們看來,信奉羅馬天主教和基督新教的西歐諸國是道德敗壞的,而他們所發展出的政治和經濟體系—立憲政府和資本主義—也是其墮落社會形態的必然結果。對恪守傳統的斯拉夫分子們而言,俄國統一的東正宗教,無疑更有利於將俄羅人民緊密團結在一個基督教共同體中,維繫一種自然、和諧和人道的相互關係,這種精神生活在制度上落實為俄國的農村村社制度,以及貴族制的政府形式。

與此同時,斯拉夫派對西歐發端的現代話語也並非完全無動於衷,而是與時俱進,從自身立場出發提出了俄國現代化的改革方略,比如解放農奴、削減官僚、確立言論出版和良心自由等公民權利等。但儘管如此,彼時俄國奮力追趕歐洲的焦躁心態蔓延於社會和宮廷,斯拉夫派遭遇到了俄國“西方派”的言論圍剿,也為官方改革者所不容,並最終在尼古拉斯一世、亞歷山大二世等君王的西化改革浪潮中銷聲匿跡。

可以說“西方派”和“斯拉夫派”兩種話語形態的交鋒,其實是俄國在遭遇到一個在軍事、經濟和文化觀念上異常強大的西方,以及其所代表的進步的現代性之後所發展出的兩種應對策略,它們各自有其滋生的社會土壤,也是俄羅斯這種在地理上夾在兩種、乃至多種文明體系中的國家的宿命。如果我們把它放在世界近代史的大時段中觀察,俄羅斯和包括中國在內的廣大非西方國家一樣,都被迫對過於強勢的西歐文明作出回應,並在這一調試過程中艱難地塑造新的政治認同。就這一歷史過程本身而言,它並非線性的,乃至於將終結於某個歷史時刻的,而更可能是回環曲折的,隨著各種歷史週期的變換而此消彼長,這在西歐的現代性敘事中呈現為各種形態的保守主義,而在非發端性的國家則表現為各種形態的本土傳統話語的再生和更新。

正是在這種迴圈之中,俄羅斯的本土主義迎來了第二個春天。但這次它換了一個名字——歐亞主義,並且其直接針對的敵人卻變成了兩個——西方派和布爾什維克派,這兩個派別在理論形態上化身為自由主義和社會主義。如果我們把自由主義和社會主義視為歐洲現代性的左右互搏的兩個側面的話,那麼歐亞主義從其誕生之初就蘊含著反對西方和現代性的理論傾向,也就潛伏著或多或少的“守舊”因數。如果要為這種理論找一個現實寄生者的話,那麼最合適不過的就是俄國的保守“舊貴族”。伴隨著十月革命的爆發,以及繼之而來的內戰,原有統治勢力流亡異鄉。對俄國革命的不滿,促使其中的知識份子在觀念層面尋找布爾什維克的替代方案,而這種智識探求的成果之一便是歐亞主義。歐亞主義者對西方派和布爾什維克派同時提出質疑,在他們看來,俄國的未來出路既不在於導向西方,走立憲民主道路,也不在於通過階級衝突和全球的無產階級革命實現新天新地,而是將自身發展為一個獨特的文明體系,並在此基礎上實現自己的歷史使命:創造一個既不同於歐洲,又不同于亞洲,但又同時包含二者特性的新權力中心和文明中心。歐亞主義者們篤信西方終將衰落,而俄國將會成為新的世界模範。

在反對西方化問題上,歐亞主義和斯拉夫主義可謂如出一轍,二者都強調俄羅斯自身傳統和發展道路的獨特性,並且都批評由彼得一世開啟的親西方的改革政策,但他們也並非完全等同,比如後者更強調民族和種族的重要性,反對國家干預,而前者更傾向于精神、文化的親緣性和共同的歷史命運,並且認可國家在實現俄羅斯政治和社會改造中的價值。在對待俄羅斯歷史問題上,歐亞主義認可蒙古人在俄羅斯的統治,尤其注重蒙古帝國留給俄羅斯的強國家以及等級制服從的政治遺產,以及由此帶給俄羅斯的亞洲血統和價值觀念,因而強調亞洲對於俄羅斯身份認同形成的重要作用。作為思想學說,它要遠比斯拉夫主義更為系統和持久,同時歐亞主義的發展是幾代思想家共同努力的成果,因此代際問題也讓它變得更為複雜。

對於尋求布爾什維克替代方案的俄羅斯僑民而言,歐亞主義可謂正中下懷,因而其在俄羅斯僑民之間聲譽日隆,不乏追隨者,但這也註定了它無法在致力於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蘇聯獲得接納。通過共產主義意識形態獲得統治正當性的蘇聯政權,不可能容忍其他替代性意識形態的出現,因而歐亞主義也就只能淪為流亡者的思想。而這種流亡最終也會同流亡者本身一樣,如果不能找到自己思想所寄居的家園,要麼客死他鄉,要麼在時代境遇中尋找重生。

20世紀80年代末期,蘇聯事業開始遭遇危機,蘇聯政治也開始由親西方的改革派所支配,但一系列自由化的改革措施不但沒有緩解蘇聯的經濟衰落,反而催生出更為嚴重的政治危機,最終導致1990年代的蘇聯解體。對改革造成的局面的不滿,在俄羅斯催生出一個反西方和自由化的政治運動,而新歐亞主義就是其中的一個支派,並最終在1990年代末發展為一隻獨立的政治力量,而杜金正是它的始作俑者和集大成者。隨著新歐亞主義的出現,之前的歐亞主義也被學界成為古典歐亞主義。

僅從名字就可以看出,新歐亞主義在思想上和古典歐亞主義有著親緣關係,對此杜金予以承認,在他看來,作為一種意識形態和政治現象,新歐亞主義產生于古典歐亞主義的框架,接受古典歐亞主義的基本立場,並視其為理論出發點和根基,同時新歐亞主義的思想語境是後蘇聯時代俄羅人愛國主義的自我意識,因此致力於在新的文化、哲學和政治語境下,有意識地發展古典歐亞主義的基本原則。杜金將歐亞主義界定為一種結構主義理論,結構被視為區別於其部分的整體。同時杜金將文明視為歐亞主義哲學的核心概念,由於地球上存在不同的文明體,而每一種文明都有其自身的結構,正是這種結構確立了它所包含的要素,並賦予其意義和連貫性。在此基礎上,人類社會就構成一個多元體系,每一種社會體系都由其特定的社會結構所決定,並無法與其他社會結構所相容。

從這個視角出發,歐亞主義從其誕生之初,就志在瓦解西方社會的普世主義,及其以普世的名義強勢改造其他社會形態的文化霸權心態。杜金認為這是古典歐亞主義和新歐亞主義內容連貫之所在。但二者也不能完全等同,因為新歐亞主義除了繼承古典歐亞主義的基本觀點立場,還大量吸收了歐洲的傳統主義、新左派、新右派、人類學、地緣政治的思想觀念,因而在新的語境之下實現了第二次重生。同時如果說古典歐亞主義主要針對羅馬-日爾曼歐洲,那麼新歐亞主義則主要針對美國。

事實上,杜金的新歐亞主義有著明晰的戰鬥目標,就是美國主導的單極世界及其自由主義的意識形態。杜金將新歐亞主義視為一種反抗,這種反抗,首先是在觀念層面反抗美國主導的單極世界所依賴的現代和後現代哲學,為此杜金借助傳統主義立場,同時結合其他左右翼理論予以反擊;這種反抗,對俄羅斯而言就是奉行某種形式的大陸主義,打造一個歐洲-俄羅斯的共同空間—大歐洲計畫;同時,從更廣闊的意義上,新歐亞主義還被杜金視為取代單極全球化以及西方的新殖民主義,宣導多元世界的新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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