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在床頭詩在手

文-龔鵬程

我買過很多筆,想像能如智永法師那樣,退筆成塚。

然而,愧不用功,至今只多了無數作廢的夢。筆或脫了膠、或掉了毛、蟲齧了、帽沒了,或根本找不到它們蛻去了哪。

刀劍也如此。早年舞刀弄劍,老而積習難改,耍不動了還要摸摸,還要看看。所謂“醉裡挑燈看劍”,其實只是還沒醒。而張羅來的,也不是什麼神兵利器,乃是更舊的夢。

又頗欲作刀劍,轉換身份,從織夢師慢慢變成鑄劍師。有一則筆記,自說:

梁武帝嘗命陶弘景造神劍十三口,用金、銀、銅、鐵、錫五色合為之,長短各依劍術。弘景乃更考鑄史,作《古今刀劍錄》,始于禹子啟,謂其文有向背,廿八星宿為面,日月山川為背。至孔甲則銘曰鋏,古文篆書。此銘劍之始耶?

鋏者,齊人馮諼往依孟嘗,倚柱彈劍而歌曰“長鋏歸來乎,食無魚”之鋏也。臺灣有著劍師亦取而彈,聲皆弗能亮,未能諧歌。遂屢試之,漸悟“夾”意在於柄木夾束一鐵,乃能端擊尾震,餘響鏗然。餘嘗得其所制一柄,蓋以黑錳礦、竹炭及若干植物葉,反復鎔制而成。其與大馬士革鋼不同,花紋天成,非由搥打,故別稱為烏茲鋼。高碳硬堅,故無銘文,但鑄儺面冠首而已。所以飾儺面者,間以辟邪故爾,與銘文同意。

周昭王時,鑄五劍以投五嶽;漢武帝,亦以其劍埋於五嶽;章帝時,伊水出怪,狀如人膝,則作金劍以厭勝之,皆此例也。道士入山,輒持符劍,即由此故。然間光懾人,人亦驚之,何況妖孽?陳恭尹詩曰“新買五尺刀,爛漫芙蓉燄,曉夕時一聞,取照幽人膽”是也。龔鵬程題《刀劍錄》一則於泰山麓。

這則隨筆,談了幾點。首先是古人鑄劍,最重要的還不是搏擊殺人,而是鎮煞辟邪。所以它與一般武器不同,有神聖性,通乎神靈。

其次是劍與文藝的關係。一是劍有“文”。文的古義就是花紋,廿八星宿、日月山川等等;又指文字,刻鑄於劍上,稱為銘文。這是與圖像史、書法史相關的。至於彈劍而歌、舞劍而歌,又與音樂、與人文情懷有關。

這都與一般兵器不同。兵器皆只與戰鬥有關,獨刀劍協于文事。譬如霸王別姬,虞姬只能舞劍;若舞起鐵鞭銅鐧,甚至大錘,還有什麼韻致?說起鼓風打鐵這種粗活,更都是工寮匠作,可陶弘景講造劍,世人卻都認為雅而不俗。

所以刀劍譜還最與文人關係密切。

 陶弘景因為是替梁武帝造劍,故《古今刀劍錄》多記帝王將相之劍,未能特意從文人與文學去談。可是你聽我上述引言,自當想起曹丕、曹植。

後世文人,多半隻會鍾情男女、流連景光,以致談到曹植,僅知其《洛神賦》,而不曉得他有歷史價值更高的《寶刀賦》。

建安中,魏王曹操造寶刀五枚,花了三年才造成,以龍、虎、熊、馬、雀為名。三口給了三個兒子,兩口自己收藏。曹植遂作《寶刀賦》說:“有皇漢之明後,思潛達而玄通。飛文藻以博致,揚武備以禦凶。乃熾火炎爐,融鐵挺英。烏獲奮椎,歐冶是營。扇景風以激氣,飛光鑒於天庭。爰告祠於太乙,乃感夢而通靈。然後礪以五方之石,鑿以中黃之壤。規圓景以定環,攄神思而造像。垂華紛之葳蕤,流翠采之晃養。陸斬犀革,水斷龍舟。輕擊浮截,刃不纖削。逾南越之巨闕,超西楚之太阿。實真人之攸禦,永天祿而是荷。”

第一段,講鑄劍之因緣。第二段,說祭祀祝禱。第三段,記鑄造。第四段,規圓景以定環,言明是環首劍。第五段,形容刀有花紋:垂華紛之葳蕤,流翠采之滉瀁。第六段,誇其鋒銳:陸斬犀革,水斷龍舟。

這篇賦,怎麼就重要了?

一、銘刀銘劍,已是對劍的文飾,賦則是由銘文擴大並獨立出來,專門的讚頌。二、其中敘述了鑄造的過程,是以前少有的。三、講到刀上的花紋,更不只是詞藻形容。要知道,這可是世界上最早對花紋鋼的記載啊!

花紋鋼。看過李安《臥虎藏龍》的人一定對那把“青冥寶劍“印象深刻(也就是我照片上右起第三把)。那劍上有鮮明的紋路,戲中說是用古代“揉劍法”造成的。揉劍,就是在冶煉時,把鐵塊如揉面那樣反覆揉捶,才能形成劍上的紋理。

傳說乃吳越大師幹將莫邪所創,但真正用此法造劍的可靠文獻,卻是這篇。曹操花了三年才造成,可見即使是漢末,也非易事。

曹丕也這樣造劍。《太平御覽》記載,他還是太子時,造了三把百辟寶刀,一把長四尺三寸六分(約100釐米),重三斤六兩,紋如龜背,名靈寶。一把長四尺四寸三分,重三斤十兩,紋如丹霞,名含章。一把刀身劍柄,紋路如崩裂的寒霜,長四尺三寸,重二斤九兩,叫素質。另一把百辟露陌刀,長三尺二寸(約75釐米),重二斤二兩,似龍文,名龍鱗。這一批寶刀,共同的特徵都是百辟和花紋。

百辟,是反覆摺疊錘打時將燒熱的劍條放入不同液體中淬鍊,花紋則指折疊鋼所具有的花紋。西晉傅玄《正都賦》雲:“苗山之鋌,鑄以為劍;百辟文身,質美銘鑒”;張協《文身刀銘》說:“寶刀既成,窮理盡妙;繁文波回,流光電照”、《七命》說:“神器化成,陽文陰縵;流綺星連,浮彩泛發”,講的都是這種制刀法,可見晉朝已然流行了。

可惜此後戰陣轉變型態,劍術隱於道流,鑄鋼揉劍之法竟漸被人佚忘。到宋朝,被認為是博物君子的沈括,講起來也是滿口外行話。

《夢溪筆談》卷十九:“古劍有湛盧、魚腸之名;湛盧,謂其色湛湛然黑色也。即今幡鋼劍也,又謂之松文;取諸魚熟,視見其腸,正如今之蟠鋼劍文也”。說魚腸劍就是花紋鋼,不是鬼扯嗎?

 連沈括都不清楚魏晉刀劍的製造法,無怪乎後來談到刀劍,國人只能跟著老外歌頌大馬士革鋼、烏茲鋼和日本刀了。

爾來工坊開始回歸傳統,希望能復原古代技術。可是號稱繼承元朝鑌鐵局折疊鍛打花紋鋼工藝的先生,造出現代“百辟刀”,取名卻不是什麼流光、電照、繁文、波回、靈寶、丹霞、含章、龍鱗,而是“麻花鎖鏈紋”。

嗚呼,技術易得,文心難求。造劍雖小道,亦可以觀世變,子曰:質勝文則野,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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