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複的悲劇,是中國知識份子的共同悲劇!

文-王龍

1919年1月4日,嚴複在給學生熊純如的信中痛苦不堪地寫道:“以年老之人,鴉片不復吸食,筋肉酸楚,殆不可任,夜間非服藥不能睡。嗟夫,可謂苦已!”他深自懊悔地說:“恨早不知此物為害真相,致有此患,若早知之,雖曰仙丹,吾不近也。寄語一切世間男女少壯人,鴉片切不可近。”

現身說法的懺悔,可惜來得太遲。這一年,65歲的嚴複健康狀況已經嚴重惡化,神思渙散到連親朋的來信也無法回復。這位原本體魄強健的前海軍教官,畢生呼籲國人要加強“血氣體力”的鍛煉,通過由人及身、由身返國達到拯衰起頹的救國目標。而到頭來,自己卻被鴉片害得每天進餐都累得面紅氣喘,甚至連換乘火車時在月臺走幾百步路,都感到心慌氣塞,大喘不已。在給諸子女的信中,他這樣描述自己當時的窘態:“甚者二便都要出來,如無歇息處所,巴不得便坐在地上。”這年春末,嚴複到上海紅十字醫院治療喘嗽病;秋末,又回北京住進協和醫院。醫生診斷後,均無奈搖頭,深感已無力回天。

過早奪去他身體健康的,是被他咬牙切齒詛咒為“世間魔鬼”的鴉片,嚴複的大半生都被它折磨得苦不堪言。此間痛楚,用他的話說,“可作一本書也”。

“癮君子”的痼疾,使這位大名鼎鼎的“天演先生”聲譽受損,屢遭攻擊。後來,連李鴻章都知道了這事,勸他說:“汝如此人才,吃煙豈不可惜!此後當仰體吾意,想出法子革去。”一時感動之下,嚴複也曾痛下決心,要與這勞什子分道揚鑣。他請了一位號稱“戒煙聖手”的醫生,為他開出戒煙“秘方”。第一次吃後獲得短暫成功。然而好景不長,僅僅幾天過去,就舊癮復發。此後直到嚴複逝世,也未曾脫離鴉片。一些至今健在的子侄輩們回憶,嚴複逝世前一年回到福州故居避寒養病,原本威嚴高大的一個人,咳喘厲害,面容枯黃,嚇得小孩子們都躲得遠遠的。

在生命垂暮的最後幾年,嚴複還注射嗎啡、服食海洛因,儼然一位“五毒俱全”的老癮客了。研究者後來在嚴複的英文日記中發現,1916年嚴複幾乎每天都要注射嗎啡,並詳細記錄了自己抽大煙、服藥膏、注射嗎啡的時間,精確到分鐘,有時一天注射嗎啡竟然高達十次之多。

這實在是一道令人難以置信的謎題。一位畢生致力於“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的偉大思想者,自己居然深陷煙毒無法自拔,如同一位醫術高明的戒毒醫生,自己卻深陷毒癮一樣可悲而吊詭。早在1895年,嚴複就在報上撰文痛批鴉片誤國害民之烈,直指中國“沿習至深,害效最著者,莫若吸食鴉片、女子纏足二事”,大聲疾呼“自愛而求進者”必不吸食鴉片,期待中國雪盡江清,早日擺脫鴉片之害。

在我看來,吸食鴉片是嚴複一生深邃難測的精神黑洞,絕非僅為舒緩病痛那麼簡單。對嚴複深有研究的美國漢學家本傑明·史華茲說,在某種意義上,吸鴉片反映了嚴複思想觀念中最隱秘和最難以捉摸的情調。沿著這道重重濃霧中的隱秘之門,也許能解開嚴複諸多痛苦糾葛的人生悖論。

1879年(光緒五年),這位深孚眾望的“海歸”學成歸國了。由於在留學時期即已享有一定的名氣,故“南北洋爭先留用,得之惟恐或後”。不久,嚴複便應船政大臣吳贊誠之聘,回到自己的母校福州船政學堂擔任教習。

身處風雲激蕩的大時代,又兼有學貫中西、遊歷歐洲的積澱,嚴複的高才卓識不僅遠超於當時的洋務領袖曾國藩、李鴻章、張之洞等當朝大佬,連鼓吹西學的名流康有為、梁啟超等人後來也無法望其項背。一生狂傲不羈甚至自比“當代孔子”的康有為,就心悅誠服地承認嚴複為“西學第一人”。同樣自負的英國駐華公使朱爾典,對嚴複也敬佩有加,不吝稱讚道:“像嚴先生這樣偉大精深的學者,全世界至多只有二十位。”

誰曾想到,在英國處處感到親切的嚴複,回到中國後才發現,這裡反倒成了“氣場”失調的陌生“異邦”!

如果說回國之初,嚴複在個人才具和資望能力方面尚不足以擔當重任,學術造詣和實踐本領尚須經過歲月磨礪,那麼經過整整九年之後,他才當上北洋水師學堂“會辦”一職,僅僅相當於副校長,就無論如何也讓人鬱悶心傷了。這樣的“業務官員”,行政走卒,在當時連貨真價實的朝廷命官也算不上,只是一名“不預機要,奉職而已”的技術官僚,可以說完全是冷板凳上“被邊緣化”的角色。

此時,與他一同畢業于格林威治皇家海軍學院的同學們,早就紛紛榮任北洋水師的艦長、分艦隊司令員。而遠在東瀛,那些與他一起留學英倫的日本同窗,回國後更是獨當一面,成為蜚聲四海的國之棟樑。

沒有在深夜痛哭的人,不足以談人生。嚴複這番懷才不遇的心境,如魚飲水,冷暖自知。按照清朝官場的規矩,必須是道台一級的官員才有資格擔任水師學堂的最高長官。嚴複雖有滿肚子的洋墨水,卻沒有一個出身“正途”的科舉功名。這位全中國第一個呐喊要廢除科舉的人,自己卻在這座獨木橋上擠了半輩子,折騰了半輩子,一路奔波著抗爭著無常的命運。

從1885年開始,連續八九年間,這位前著名海歸不得不回過頭來,接連參加了四次鄉試,以博取一個舉人的頭銜。1885年秋,已是北洋水師總教習的嚴複回福建老家參加第一次鄉試。誰知首次出場,就碰得個鼻青臉腫,鎩羽而歸,連個舉人也沒考上。這實在是個不小的打擊。第一次落榜的那天晚上,同為福建侯官人的好友鄭孝胥前來拜會,發現嚴複喝得酩酊大醉,臥床不起。

一覺醒來,還得再捧起八股文章發憤研讀,嚴複大有不到長城非好漢的勁頭。不料,1888年,嚴複就近赴北京順天府參加考試,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來年春,赴京再應順天府恩科鄉試,仍然名落孫山。不顧一切地輾轉科場,卻接連碰壁;飽經歐風美雨的洗禮,卻要向鄙棄已久的八股制藝討出路;學術上融古通今、兼修中外,卻在區區的臭八股面前屢次敗北。此時嚴複的心中,有著多少不為人知的苦惱和屈辱!功名二字已經把他的心傷透傷爛,可命運從來沒有過一絲憐憫。苦悶到極點時,他甚至悔恨“當年誤習旁行書”,如今才落得“舉時相視如髦蠻”,覺得自己一肚子洋墨水全是多餘,徒留笑柄。

人生機遇火光閃現的瞬間,嚴複並非沒有出人頭地的機會。

李鴻章一生任人唯親,辜鴻銘曾諷刺其“一切行政用人,但論功利而不論氣節,但論才能而不論人品”。李早就看重嚴複的才能,想把嚴收編為“自己人”,因此“嘗示意其執贄稱弟子”。如果傍上這棵大樹,何愁沒有高官厚祿,前程似錦?可清高孤傲的嚴複一口回絕,就是不願放下架子去“攀龍附鳳”,只想憑自己的真本領做事。

苦熬十年後,終於升任會辦。四弟嚴傳安苦苦勸大哥:當上會辦了,應該多到李鴻章那裡“走動”一下,有所表示。嚴複不得已勉強“走動”了一下,果然立竿見影,第二年(1890年)李鴻章就提升嚴複為總辦了。嚴複不禁在給四弟的家信中驚呼:“用吾弟之言,多見此老果然即有好處,大奇大奇!”

清高自負的士人本性,決定了嚴複最終不可能把自己融入蠅營狗苟、鬼蜮如林的腐惡官場。自由文人的個性,反倒使他恃才自傲,口無遮攔,肆意評論朝廷。初蒞北洋,他就因言辭“激烈”,不通人情,被官場視為“書生氣”、“不成熟”。在李鴻章手下的北洋水師學堂供職僅三四個月,就碰上了日本竊取琉球案,嚴複無比憤慨,年輕氣盛的他出語“激直”,常常對人說:“不出三十年,中國周邊的屬國都將喪失殆盡,我國將如老邁的母牛任人車裂分割了!”老成持重、“勁氣內斂”的李鴻章聽到這話直皺眉頭,很不高興,“患其激烈,不之近也”,從此對這位“異議分子”敬而遠之。

而嚴複對李鴻章“移花不移木”那一套洋務模式也頗不以為然,恰如歷史學家唐德剛在《晚清七十年》中揶揄說:“嚴複學貫中西,他壓根兒瞧不起他那個臭官僚土上司李鴻章。”時間久了,終於看出了官場門道的嚴複變得心灰意冷。他總結做官的秘訣:

“當今做官,須得內有門馬,外有交遊,又須錢鈔應酬,廣通聲氣。兄則三者無一焉,又何怪仕宦之不達乎?置之不足道也。”

看得透,卻做不來;做得來,也學不精。官場風氣日下,嚴複四顧茫然,只好感歎“眼前世界如此,外間幾無一事可做”。

官場的僵化黑暗,世味的涼薄無情,終究在最無望的歲月裡擊破了嚴複的理想之夢,更增添了他難以排遣的苦悶。就在謀職北洋那段痛苦的黯淡時光,他染上了鴉片煙癮。

此時,如果不爆發那場山崩地裂的巨災國難,也許這位四次落第的老童生,還會第五次、第六次在科場匍匐前行;這位不甘心被邊緣化的政治“局外人”,還會在勾心鬥角的官場繼續焦頭爛額,以謀一官半職。

1894年的甲午中日戰爭,成為徹底改變嚴覆命運的轉捩點。多少個壓抑的長夜,他從無邊的噩夢中猛然驚醒,常常半夜“起而大哭”。鮮血淋漓的夢中,他見到了悲壯沖向敵艦的致遠號管帶鄧世昌,橫刀自絕的鎮遠號管事林泰曾,因“臨陣退縮”而被斬首正法的濟遠號管帶方伯謙……那些熟悉的同學少年,大多曾和他一樣懷著富國強兵的美好夢想,一起遠渡重洋,負笈英倫,為了這個苦難深重的國家尋師訪道,互相砥礪,發誓要振興中國,無負平生。誰知今日一個個要麼血殞海疆,要麼投降受辱,還連帶著洋務派三十多年苦心經營的自強事業也沉入深海,毀於一旦。

嚴複回想起1872年自己還在“揚武”艦上實習時,曾經巡曆日本。那時長崎和橫濱等地可謂萬人空巷,日本人擁到岸邊爭相一睹大清海軍的雄姿,嚴複的心中豪情百倍。可是,僅僅二十二年過去,即如他所言:“日本以寥寥數艦之舟師,區區數萬人之眾,一戰而剪我最親之藩屬,再戰而陪京戒嚴,三戰而奪我最堅之海口,四戰而覆我之海軍。”這樣巨大的反差刺激,實在椎心泣血。

痛苦的人生,沒有權利悲哀。嚴複的心胸被一種異樣的激情壅塞,積蓄多年的思索與信念,像沸騰的熱血打著漩渦呼嘯而過,只覺“胸中有物,格格欲吐”。他已明顯感受到,這個國家已是“如居火屋,如坐漏舟”,大抵變局不出數年之中。一念及此,他的心情如寫給陳寶琛的信中所言,“心驚手顫,書不成字”。

甲午慘敗的這一年,中國的熱血之士都行動起來了,紛紛開出自己的救亡藥方。康有為在北京發動“公車上書”,提出拒約、遷都、變法三項救國之策;孫中山在美國檀香山成立興中會,向清政權挑戰,誓言“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嚴複也無法再平靜地呆坐在自己的書齋裡,從來述而不作的他,終於決定要化筆為劍,用文章來呐喊衝鋒了!

新年春節剛過,嚴複就發表了第一篇重磅文章《論世變之亟》。這篇綱領性的文章是嚴複“維新”思想的導論,也是他為千年危機拉響的第一聲尖厲警報。他清醒地看到,面對一場滅頂的家國巨難,皇城根下的士大夫們還在坐井觀天,隔靴搔癢,懵然於時務,“絕不知病根所在,徒自頭痛說頭,腳痛說腳”。忍無可忍的嚴複一上陣來,就如大海潮音,作狂獅怒吼,當頭棒喝道:這一次中國的危機不再是偶然之中的一時之虞,而是千古未有的深層文化危機:“今日之世變,蓋自秦以來,未有若斯之亟也”,根本原因在於“今之夷狄,非猶古之夷狄也”!

只有嚴複,只能是嚴複,才能站在中西交匯的巔峰絕頂,登高遠眺,極目蒼茫。他認為造成中西社會差距的根本原因就兩個字:“自由”。中國的“曆古聖賢”都畏懼自由,而西洋各國則持“唯天生民,各具賦異,得自由者乃為全受”。故雙方的特點大相徑庭:

中國最重三綱,而西人首明平等;中國親親,而西人尚賢;中國以孝治天下,而西人以公治天下;中國尊主,而西人隆民;……中國多忌諱,而西人重譏評;……中國誇多識,而西人尊新知……

在這樣一幅中西文明對照表中,嚴複雖“未敢遽分其優絀”,但他用詞的褒貶,已經非常清楚地表明他提倡什麼,反對什麼。嚴複對舊傳統的最終打擊可謂血浸紙背,一劍封喉:“華風之弊,八字盡之,始於作偽,終於無恥!”在他的迎頭痛擊之下,中國人恍然從酣夢中驚醒,對千百年來安之若素的“政制理念”,對法相莊嚴的儒家“道統”第一次開始產生了懷疑。

壓抑多年澎湃已久的愛國激情,終於化作急迫的救亡使命感,決堤傾瀉而出。二十餘年的西學積累和生活思考,至此水到渠成,豁然貫通。在兒子嚴璩眼中,甲午之變“大受刺激”的嚴複,以排山倒海的激情一口氣寫下了《論世變之亟》、《救亡決論》、《原強》、《辟韓》等為人傳誦一時的名篇。這一系列充滿戰鬥激情的政論文章,不是簡單的情感宣洩,而是一次對中國專制政體從治統到道統、從形式到內容的徹底清算,其宗旨用蔡元培的話說就是“尊民叛君,尊今叛古”,主要內容則可歸納為四句話:帝王竊天下,儒術衛王權,八股籠士心,治術壞民智。

嚴複的這些思想,成為直接點燃戊戌維新的精神火炬。

嚴複的文章譯著刊行後,他從此聲名鵲起,成為眾望所歸的新學領袖。在維新變法風潮迭起的關鍵時刻,康有為、梁啟超急欲將他引為變法陣營的同志和戰友。

然而耐人尋味的是,作為維新陣營的兩位主將,嚴複和康有為在當時卻未真正進行過合作,甚至未發生直接接觸。這兩個大人物誰也不找誰,好像是並世而不相知,人們常言“道不同不相為謀”,可對於嚴複來說,道相同,亦不一定相與為謀。

原來,嚴複與康梁之間並不是真的“志同道合”,而是志同“道”不合。他之所以對維新變法採取不冷不熱的態度,在於他和康梁維新思路的根本區別。康有為認為非全變、驟變不為功,力主對陳腐衰敗的帝國進行一場生猛的“休克式治療”。他豪情滿懷地宣稱,如按他的方法改造中國,“三年而宏規成,五年而條理備,八年而成效舉,十年而霸圖定矣”。而嚴複則太瞭解中國積弊之深,沉屙之重了。他預計,中國欲達富強至少尚須六十年,所以變法應該根據社會實際,採取漸進方式。他提出了“導其機,須其熟,與時偕達”的漸進變革觀。

一台成功的手術,醫生的醫術固然重要,病人的體質也不可忽視。嚴複已經隱約預見到狂風驟雨之後,落花飄零的慘景。在中國,忽略了“人心風俗”這四個字,就會如同後來魯迅所言,搬動一把椅子也要人頭落地,血流成河。然而維新變法既已狂飆突進開展起來,嚴複也只有作壁上觀,靜待其變。果然,僅僅一百多天后,北京城就黑雲壓頂,風雲突變。慈禧發動政變,將光緒幽禁於瀛台。六君子被害的這一天,嚴複尚在北京。大學士王文韶擔心嚴復會因與康、梁的關係受到牽連,趕緊囑人私下“密示意先生離京,即日返津”。

倉皇回到天津的嚴複恍然若夢。回想這半年來中國政局戲劇性般的變化,他不禁感慨萬千。雖然早有某種預感,但戊戌維新的慘重失敗,六君子喋血都門,仍使嚴複的心情極為悲憤複雜。政變之後,面對血雨腥風,人人鉗口,先前置身事外的嚴複,此時反倒膽量倍增,無從控制自己的憤怒。他不避嫌疑,前往清慈寺哭祭林旭、楊銳,幾天後又參加了林旭的殯葬儀式。1899年秋,日本著名的中國史研究專家內藤湖南到中國旅行,在天津與嚴複晤面。內藤湖南事後讚揚道:

“他眉宇間透著一股英氣,在這個政變以後人們噤若寒蟬的時期,言談往往縱橫無礙,不怕忌諱,當是這裡第一流人物。”

嚴複不僅在日本友人面前對時局議論縱橫,不憚忌諱,還在《戊戌八月感事》一詩中憤怒沉痛地寫下“伏屍名士賤,稱疾詔書哀”,對譚嗣同等維新志士飲恨菜市口表達深切同情,對光緒帝被囚表示無比憤慨。

同情雖歸同情,嚴複對於維新派變法戰略上的急躁輕率卻沒有放過,給予了十分嚴厲的批判。嚴複認為事情搞到這般田地,皆康、梁操之過急,難辭其咎,以至於“輕舉妄動,慮事不周,上負其君,下累其友”。他指責康有為即便不是有意誤君,也是“狂謬妄發,自許太過,禍人家國而不自知非”。

此後十年,嚴複果然躲進小樓,立誓“屏棄萬緣,惟以譯書自課”。對中華文化不曾一日消解的深層焦慮感,成為他不竭的精神動力。歷經變幻莫測的時代風雲,他對長子嚴璩說,現在才覺得世間惟有譯書才是“真實事業”。

十年中,這位孤獨的聖徒扛著救贖的十字架,獨自一人匍匐在精神孤旅之上,愈難愈進,甘苦自知。1906年,在翻譯孟德斯鳩的《法意》時,當他譯到專制政體“彼將使之為奴才也,必先使之終為愚民也”一語,不禁心生悲憤,涕淚長流。中國千年的專制之痛,竟讓一位遙遠的西方人總結得如此精確。當他望到大街上蹣跚而行、衣衫襤褸的數十百小兒那空洞無望的眼神,他提筆的手在顫抖,心如針紮。他無法想像三十年後,這些孩子將成為怎樣的國民,這個國家能依靠他們變得更好嗎?

拯救吾國,必先拯救吾民。這種悲天憫人的情懷,決定了他只選擇那些有助於改造國民性格的西方書籍介紹給中國人。深受嚴譯影響的魯迅,後來也深為理解嚴複這種憂慮的心境,他感歎道:“嚴又陵究竟是‘做'過赫胥黎的《天演論》的,的確與眾不同,是一個十九世紀末年中國感覺敏銳的人。”這種對中華文化的深層憂慮,在嚴複是“三民”論的呼號呐喊,到了魯迅筆下則是痛極無聲的那個麻木的愚民阿Q形象。中國的啟蒙事業,就這樣薪火相傳,涓滴成河。

1905年春,圍繞改造中國的途徑,嚴複與孫中山來了一次正面的思想交鋒。這年嚴複游訪歐美諸國,途經倫敦,孫中山前往拜訪,兩人進行了一次歷史性的會見。嚴複對革命党領袖再次重申,在時機尚未成熟時革命,“害之除於甲者,將見於乙,泯於丙者,將發于丁”。

孫中山不愧是真人快語的“孫大炮”,他直言不諱地答道:“俟河之清,人壽幾何?君為思想家,鄙人乃實行家也。”被民初記者黃遠庸喻為“大言無實”的孫中山,對書齋中的嚴複顯然不無揶揄之意。但這場對話顯然也使嚴複思想深處的矛盾暴露無遺。一方面他對君主專制恨之入骨,一方面又要遙遙無期地等待民智終開的那一天。

眼看革命漸呈星火之勢,腐朽江山已大廈將傾,清政府為籠絡人心,宣佈仿行憲政,然其核心目標仍是重新使“大權統於朝廷”。為實施“新政”,清廷不得不作出某種惺惺之態,把學界名流、商界新貴、社會賢達一一攬入轂中,試圖以這些人裝點門面,苟延殘喘。具有西方知識背景的嚴複,自然成了清廷重點延攬的“新潮人物”,社會地位逐漸上升。

1908年之後,他連續被聘為審定名詞館總纂、憲政編查館二等諮議官、福建省顧問官;1910年,他以“碩學通儒”的資格,進入新設立的資政院,並被海軍部授予協都統軍銜。此間嚴複無論作何發言,都受到同僚好評,“大家佩服無地”。他不無幽默地說:“我現在真如小叫大,隨便亂嚷數聲,人都喝彩,真好笑也。”

話雖如此,坐了多年冷板凳的他,對這份榮譽還是難免受用的,也使他重新燃起對這個垂死的政權更濃厚的改良希望。獲得“文科進士”的賞賜後,心情大爽的嚴複立即重印名片,將這項頭銜寫了上去。

有人出來質問嚴複,清政府腐敗至此,為何還不劃清界限?他說:“今日政府未必如桀,革党未必如湯,吾何能遽去哉!”他自比古代的伊尹,這位商代名臣曾經五次拋棄賢君商湯,去侍奉暴君夏桀。這句話背後,充滿忠臣孝子般“明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無奈與僥倖。

1911年10月4日,武昌起義前六天,嚴複還為大清朝填寫了第一首國歌《鞏金甌》。在清廷危亡的最後關頭,他寫下的依舊是:“帝國蒼穹保,天高高,海滔滔。”僅僅六天之後,武昌炮聲一響,嚴複的歌詞如一出荒誕的黑色幽默,成為了大清的殉葬品。

武昌起義爆發的當晚,嚴複在日記中痛惜地寫下“武昌失守”四字。武昌槍響後,各地摧枯拉朽,紛紛宣告“獨立”,各省聯手成立了“大漢軍政府”。

革命洪流猝然而至,滿懷矛盾的嚴複還沒有來得及作出選擇,歷史又把他拋上了舞臺。這次幕後的推手,是大名鼎鼎的袁世凱。

從袁世凱1895年天津小站練兵兩人結識,一直到1916年袁世凱去世,嚴袁兩人之間的來往從來沒有間斷。二十多年間,嚴、袁之間的友誼和紛爭,仿如一部精彩曲折的連續劇,經歷了戊戌變法、辛亥革命和帝制復辟的起伏變幻,成為嚴複政治追求和個人風骨的X光透視片。

辛亥革命中南北對峙之下,雙方只好和談。由陳寶琛推薦,嚴複又被袁世凱攬於帳下,在炮火中為其癡心奔走。由於與出身北洋水師學堂的黎元洪有著特殊的師生關係,嚴複被任命為北方代表團代表,參加南北和談。

1911年12月,作為福建省代表的嚴複南下參加“南北和談”。同行的特使唐紹儀等人一上車就把辮子剪了,這讓他既驚愕又困惑,飽受皇恩的大清官員們怎麼轉眼之間就變得這麼不仁不義?嚴複則依舊蓄辮明志,“以示不主共和之意”。唐紹儀在和談中主張共和,嚴複大為不滿,回了北京就向袁世凱告狀:“唐紹儀非議和也,乃往獻江山耳!”他以為袁世凱是真心擁護君主立憲,只甘於做內閣總理,才覺得主張共和的唐紹儀在和談中出賣了袁世凱。嚴複哪裡知道,待價而沽的袁世凱早已心猿意馬,南北雙方早已達成默契,面對“民國總統”的寶座,袁世凱巴不得早點把這江山獻出去呢!

雖然一直反對革命共和,但在南下談判的路途中,嚴複洞悉清廷的頹勢和“民心大抵歸革軍”的現實,逐漸對建立民國開始懷抱希冀。他把革命形勢比作一個熱切等待的戀人,靜聽著心上人到來的聲音。那段充滿期待而又難熬的日子裡,他焦灼的是還沒有一個強有力的人物出來收拾局面。

舉目四望,誰才是他心目中的鐵腕人物呢?

嚴複感到只有舉足輕重的袁世凱才是有能力砥柱神州的不二人選。袁世凱對嚴複也頗為重視。出任臨時大總統之後,袁很快召見了嚴複,任命其為京師大學堂總監督,之後又任命他為總統府顧問官、海軍部編譯處總纂等。儘管有些懷疑袁世凱能否組織強勢政府,但嚴複還是接受了袁世凱的聘請,期望以自己的才智幫助袁世凱儘快走上軌道。嚴複的轉變令多年好友鄭孝胥深惡痛絕,在他眼裡,袁氏不忠於清室,篡位在前,大節已虧,自然不齒于君子,可嚴複還要投身這樣一位“妖狐之露尾”的叛徒,簡直令人髮指。直到1918年11月有一次朋友請吃飯,一聽說同約的還有嚴複,鄭孝胥一口拒絕出席,仍然不屑與嚴複為伍。

對於“有勵精圖治之傾向”的新組內閣,嚴複滿懷期望,不吝稱讚袁世凱“文足定傾,武足戡亂”。為了早日結束“威令不出都門”的亂象,嚴複在私下裡給友人的信中甚至說出“天下仍須定於專制,不然,則秩序恢復之不能,尚富強之可岐乎”?

然而亞洲第一個共和國的成立,帶給中國人的熱望並未能維持太久。革命只不過趕走了寶座上的皇帝,卻沒有趕走人們心中的皇帝。中國很快陷入到“新居未建,而故居已拆”的尷尬境地,嚴複所預見的“一個糟糕的時期”來了,而且仿佛只有更壞,永無最壞。1913年7月,“二次革命”爆發,政局動盪再次引發了社會動亂,這顯然不是嚴複所願意看到的,也與他最初引進的進化論理論南轅北轍。

一次,嚴複與辜鴻銘出席同一個宴會,酒過三巡,辜鴻銘忽然說,恨不能殺二人以謝天下,有人問他這二人是誰,辜鴻銘回答是嚴複和林紓。他拍桌罵道:“自嚴複《天演論》一出,國人只知物競天擇,而不知有公理,以致兵連禍結,不殺他天下何以有太平?”

坐在一旁的嚴複聞之默然。他和辜鴻銘同是福建同鄉,又都有長期出洋的經歷,面對這位同樣橫跨中西、學識一流的同行的痛批,嚴複內心幾多苦澀,無從置辯。

世局如此,嚴複的心中蒙上了一層越來越沉重的陰影。對社會安定的祈望,壓倒了對民主理想的追求,他日益渴望一種使社會持續穩定的政治體制,期待建立一個強有力的政權。因此,他對民國初年的黨派之爭一概厭惡透頂。而國民黨人對袁世凱的抗爭,反而促成他反對共和革命的立場。隨後,在一系列內政外交上,嚴複堅定地為袁世凱月臺呐喊。

嚴複認為,“二次革命”戰亂之起,純由國民黨“不察事勢,過爾破壞,大總統誠不得已而用兵”。面對戰火重燃的局面,他熱情獻頌似地表白“但願大總統福壽康寧,則吾濟小人之幸福耳”,他還希望袁世凱拿出決斷,像割除庭園裡的牽牛花一樣,除掉國民黨,取消共和政體,恢復秩序與穩定。這時的嚴複,內心儼然已流露出改變國體的專制傾向。

面對民國亂象,嚴複採取了向袁世凱一邊倒的態度,尤其大力支持袁試圖以強人政治解決權力危機的鐵腕思路,大力抨擊革命党人為一己之私,而罔顧國家。人們盡可以批判嚴複的“混淆是非”,但是否曾想過,袁世凱固然暴露了專制者的本色,國民黨人何曾沒有患上革命幼稚病?宋教仁遇刺後,兇手已被拿獲,朝野多數人都主張通過司法程式解決問題,反對把刑事案件政治化。但孫中山不顧國民黨眾多領導人的反對,公然因為一起刑事案件而要舉兵推翻合法政府,豈非拿國家命運當兒戲?

這次軍事冒險一個多月便全軍覆沒,國民黨徒自授人以柄,在民意中的形象產生大逆轉。社會輿論本來完全同情革命黨人一邊,“二次革命”一起幾乎都轉而支持袁世凱了,革命党人反而成了孤家寡人,由本來備受尊崇的政黨轉而被輿論視為“暴民專制”組織,更開啟了國民黨後來一不如意,就起兵鬧事的先河,習慣於“以暴制暴”地用槍桿子解決矛盾。

2

夢裡走了很多路,醒來還是在床上。人民並不神聖,政府未必下流。有幾流的人民,就有幾流的政府;有幾流的政府,它就要製造幾流的人民。社會愈是動盪,越是驅迫嚴複倒向強人政治。時間久了,嚴複也並非看不出袁世凱的軟肋。私下裡他認為袁在舊日帝制時代,也不過“一才督撫耳”。他批評袁“太乏科哲知識,太無世界眼光,又過欲以人從己,不欲以己從人,其用人行政,使人不滿意處甚多”。他也看到了袁世凱身上的守舊與專橫,對袁不抱“過分之望”。在嚴複的眼中,袁的權力一步步增大,他的權威卻在一天天減弱。然而亂世之中,他又覺得:“平情而論,於新舊兩派之中,求當元首之任,而勝項城者,誰乎?”

政治思想上的矛盾心態,表現為對袁世凱的曖昧態度。而書生天性中的優柔寡斷、當斷不斷,卻使嚴複背上人生最大的汙名。這次把他架上火堆的,仍然是朋友。

1915年,袁世凱稱帝之心已經昭然若揭,他派楊度幾次三番找嚴複,勸他參加其登基專用機構“籌安會”,欲借一幫名士為其搖旗呐喊,嚴複自然在其籠絡之中。

嚴複對袁世凱急於恢復“帝國體制”並不完全贊成,對袁世凱先前軟禁蔡鍔也極為反感。他覺得君主之威如今早已掃地,貿然復舊,只能亂上加亂。楊度繼續哄勸他:籌安會只不過是搞學術研究,搞清楚君主制是否應當恢復,其他的事到時自然會水到渠成。既然只是研究,這對於使命感極強的嚴複而言,無疑很能打動人。嚴複就說,他固然認為中國此時仍應行君主制,問題在於根本沒有合適的人選。

不等猶疑之中的嚴複把話說完,楊度就起身告別了。

嚴複見此情形不知所措,於是找弟子侯毅商量應付辦法,並表示不願勉強附和。

侯毅說:“先生既然不願勉強附和,只有登報聲明他們盜名。然而,他們既然打算借用先生的名義,必然會用強力手段脅迫先生就範。先生能乘夜潛逃嗎?”

嚴複猶豫許久才說:“我年歲這麼大了,而且哮喘病經常發作。像東漢末年張儉那樣在逃亡路上東躲西藏,恐已難以忍受了。”

侯毅說:“那盜名不妨聽之任之,只有始終不參與其中的活動罷了。明哲保身也是先聖所採取的策略。隨著時間的推移,天下人最終會明白是非曲直,能理解先生的。”

就這樣,嚴複決心採納侯毅的“明哲保身”之策,對籌安會之事再也不願過多地過問。

第二天,人們在籌安會發起人名單上,赫然見到了嚴複的大名,名列第三。嚴家門口多了兩個荷槍的壯士,說是長官擔心匪徒來相擾,派來警衛。嚴複自此閉門不出,籌安會找他去議事,便託病推辭。

一錯之後,嚴複不願再趟渾水。梁啟超發表《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質疑後,袁世凱派秘書夏壽田帶四萬元金票去拜見嚴複,請他寫文章駁難。嚴複既沒拿錢也沒寫文章。期間,他曾收到不下二十封信函,都說非駁梁不可,還有以刺殺相威脅的。嚴複拿著信去找夏壽田,表示:“吾年逾六十,病患相迫,甘求解脫而不得;果能死我,我且百拜之矣!”

世人所謂的“籌安會六君子”,其餘五人都有“勸進文”,唯獨嚴覆沒有片言隻字。1915年12月12日,袁世凱悍然宣佈稱帝,嚴複謝絕袁世凱的任何邀請,靜觀其變,“其慶賀朝宴,均未入場”。據嚴複日記記載:“1月5日:內廷召宴,未赴。1月7日,陰,雪。內廷召見,未見。”

儘管並沒有參加“籌安會”多少實際活動,但復辟幫兇的惡名終究難逃了。天津《廣智報》當時畫了一幅漫畫:袁世凱頭戴冠冕,身披龍袍,端坐正中,四方畫著四條狗,分別代表籌安會“四大將”,其中之一,便是嚴複。

對於“走狗”這個侮辱稱號,嚴複苦澀地道:我“狗了不狗,走也要走的”。在寫給門生熊純如的信中,嚴複檢討自己終究是書生,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籌安會之起,楊度強邀,其求達之目的,複所私衷反對者也。然而丈夫行事,既不能當機決絕,登報自明,則今日受責,即亦無以自解。”

1916年3月22日,袁世凱的逆行終於走到盡頭,被迫宣佈取消帝制。對此,嚴複卻認為,袁世凱失敗的原因不在恢復帝制,而是“就職五年,民不見德”。袁世凱撤銷帝制當回總統後,獨立各省堅持要他退位。面對倒袁的風潮,不識時務的嚴複又大唱反調,堅決認為“項城此時去,則天下必亂”。他說之所以反對逼袁退位,這並不是出於私情,而是以國家為重,“力去袁氏者,則與前之力亡滿清正同,將又鑄一大錯耳”。

也許他認為袁即使為大盜,至少還有震懾住千千萬萬個小強盜的功能。後來果然大盜一去,小盜蜂起,袁世凱死後北洋武將群龍無首,各派爭權奪利,民國亂象由此拉開序幕,中國人陷入更深的水火之中。

當眾叛親離的袁世凱於1916年6月去世,在一片舉國歡慶聲中,嚴複卻立即關起門來,悲悲戚戚地寫下一首《哭項城歸櫬》,表達對一代梟雄折戟沉沙的不忍之心:“化鶴歸來日,人民認是非。”

面對滿目瘡痍的國家,神醫遍地,藥方滿天,可大多數都是野蠻莽撞的獸醫,手裡高舉的是屠刀而非手術刀。皇權的合法性基礎早已蕩然無存,任何試圖重新撿起破敗龍袍繼續招搖的舉動,無疑都是自取其辱。至此,嚴複內心對現實的錯覺和誤解,似乎已達頂點。此後,他從現實的政局變動中多少體會到:復辟帝制,已是窮途末路。漢族強人,不可能有回天之力,“至於滿人,更不消說”。

1920年代,“革命”已取代“進化”成為中國最主流的強勢話語。堅持“共和之萬萬無當於中國”的嚴複式改良語體系,自然會淹沒在滾滾的革命洪流之中。就連他一手創造的古奧生僻的文字、好古尚雅的文風,也因為其艱澀難懂逐漸走向衰落,晚年嚴複的話語受眾日益減少,他的影響力急劇衰落。

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西方列強相互殘殺,目睹戰爭的慘況與巴黎和會中列強的無恥,近代西方文明的弊端暴露無遺,更是對嚴複當初“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最大嘲弄。為中國人尋找到的唯一出路,現在也斷了,嚴複的挫敗感可以想像。他在震驚之餘不禁悲歎:“歐羅巴之戰,僅三年矣,種民肝腦塗地,身葬海魚以億兆計,而猶未已。橫暴殘酷,于古無聞。”“文明科學,效其於人類知此。”他對西方文明的理想之夢隨之也破滅,“西國文明,自今番歐戰,掃地遂盡”。他對此時的西方世界用八個字評價:“利己殺人,寡廉鮮恥。”

1920年他回到家鄉侯官,說:“還鄉後,坐臥一小樓,看雲聽雨之外,有興時,稍稍臨池遣日……槁木死灰,唯不死而已,長此視息人間,亦何用乎?”中國已經走向一個充滿激情的新時代,在新潮人物的眼中,嚴複已成為一個無法與同時代新人進行對話溝通的思想老人,充滿精神的孤獨。

縱然憂從中來,不可斷絕,但是嚴複卻只淡淡地說:“以此卻是心志恬然,委心任化。”

臨終前,在他留給後人的遺囑中,第一條便是“須知中國不滅,舊法可損益,必不可叛”。

他早前指出:“四書五經,固是最富礦藏,惟須改用新式機器發掘淘煉而已。”但他本人卻沒有更多的精力專注於此,對傳統文化的向現代性的轉化殊少貢獻。他在言辭激昂、充滿激情地批判傳統時,只為中國人的道德大廈重構粗繪了一幅巨大的工程圖,如何施工建設,還要靠我們自己。

1921年10月27日,嚴複帶著無限的惆悵,離開了人事紛攘的世界。除了次女嚴璆,其他眾多子女都未能守在身邊。兩個月後,他與原配王夫人合葬于鼇頭山。他的密友、前清大吏陳寶琛為其作墓誌銘,題為:“清故資政大夫海軍協都統嚴君墓誌銘”。而嚴複生前自題墓碑:“清侯官嚴幾道先生之壽域”。一個終生反對專制政體的啟蒙思想家,卻自甘披上一個消失的王朝作為精神歸宿,蓋棺論定。嚴複最後一次特立獨行地展示他人生的悖論與謎題。

墓地青石圍幛上,是他生前親題的四個字:惟適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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