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鵬程x湯瑪斯｜暴力秩序乃無序，宏大無序亦秩序

龔鵬程教授：您好。能為我們介紹中世紀日本主權的儀式基礎嗎？

湯瑪斯·康蘭教授：龔教授，您好。1086年後，人們看到日本在位和退位的天皇都在崛起。在1073-1087年在位的白川天皇（1053-1129）退位後，這個過程首先出現了。但隨後他繼續舉行儀式，監督行政行為，並決定誰在位，直到他1129年去世。

主權的產生不僅僅是通過對王位的任命，而是通過聖駕巡遊或頒佈儀式來證明一個領主的主權能夠影響世界和上天。

白川和其他放棄王位但行使權力的人，被稱為太上皇（治天の君）。我認為這個詞是指"主權"。

因此，在日本封建王朝中期，主權並不與皇權掛鉤，而是要通過儀式行為、建築紀念物和宮廷任命來實現或確認的。

實際上，我相信有一個人物，即足利義滿（1358-1408），儘管他從未登上過皇位，但他的母親一方的第一個表親曾是在位天皇，他甚至還擔任過太上皇。

而在足利義滿之後，這個複雜的系統變得更加簡單。在15世紀後期和16世紀，日本天皇傾向于既統治又管理，儘管實際上他們的行政權力受到了相當大的限制，特別是在1551年的動盪以及1615年一系列限制他們活動的規定之後。

  龔鵬程教授：日本的戰爭史其實很豐富。對內，爭鬥不斷；對外也是與唐、元、明、琉球、朝鮮、俄羅斯都不斷發生戰爭，故一談到日本，至今都還令人想起刀來。似乎沒有其他民族如此以刀為象徵的，您能分析一下嗎？

湯瑪斯·康蘭教授：讓我把我的回答分為兩點。首先，刀象徵著武士地位的想法只出現在1590年代，即武士團創建之時；此前，武士通常是弓箭的使用者。

在我的研究中，我也表明，刀並不是一種主要的戰鬥武器；相反，那時候是用（投射物）弓，然後在1600年後，用槍或（衝擊武器）長矛。刀大多用於自衛，或作為禮物，而不是一種主要的戰鬥武器。

接下來，關於戰爭，我想起了華萊士·史蒂文斯的一首詩《混沌鑒賞家》中的一節，其中寫道：

"暴力秩序乃無序，宏大無序亦秩序。二者實為一"。

我這樣說，是因為日本確實發生過內戰，但在十六世紀之前，傷亡相對較少。一場戰爭或戰鬥最多可能涉及數百人的傷亡，而不是數千或數萬人。

同時，國家也沒有死刑。在一個著名的案例中，將軍源賴朝處決了一個人，後來這個人的家人殺死了劊子手。

因此，同樣直到16世紀，國家並沒有"壟斷政治暴力"，所以雖然有很多戰鬥，但很少有人被處決。

相比之下，在德川時代，社會有"和平"，但有許多人被處決。

因此，我想知道暴力的總體水準是否保持不變。(比如明朝的洪武皇帝也是如此。在他的統治下，社會有和平，但他處決了多少人，30,000人？我不確定這些數位是否可信，這個數位遠遠大於同一時期在日本戰死的人。

龔鵬程教授：日本近代對土地的熱愛，好像有點奇怪。清朝時，日本就為了爭奪東北與俄國開戰，又與德國爭山東，後來進攻中國、席捲整個東亞南洋。近年仍一直在雲南、新疆、甘肅、馬來西亞調查、研究。您對此有何看法？

湯瑪斯·康蘭教授：偉大的法國歷史學家馬克·布洛赫曾經說過，引用一句老話，"人與他們的時代相似，而不是與他們的父親相似"。他的意思是，時代在變化，而行動則對應於特定的時刻。就清朝而言，日本的行動與英國、法國、德國、俄羅斯和美國的行動相似，因為所有這些國家的領導人都覺得有必要直接殖民土地和控制天然資源。這種想法產生於19世紀後半葉，並得到廣泛認同，導致了非洲、東南亞、中國的部分地區、菲律賓和其他地區的殖民化。

雖然19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的人很像，都認為強大的國家需要殖民地來控制自然資源，但當然我們生活在不同的時代，我不認為這與現在有任何聯繫；同樣，這個過程也沒有什麼是日本獨有的，因為19世紀末的許多國家都試圖在做同樣的事情。

龔鵬程教授：您提到日本大內氏統治的貿易網路，我很有興趣，因為日本在長崎等地也有鄭芝龍這類家族，經營臺灣廈門這一帶的海上貿易。對此，您可再補充說說嗎？

湯瑪斯·康蘭教授：大內氏是我目前研究的主題，我希望明年能出版一本專著，題目是《無名分的國王：1350-1569年失落的日本大內氏統治史》。

我對大內氏很感興趣，因為他們揭示了一個對世界非常開放並廣泛參與海上貿易的日本。大內氏是熟練的商人，控制著許多日本的銀礦和銅礦。在明朝的鄭和停止航行後，他們就開始駕駛大型船隻參與貿易活動。

此外，他們還建立了獨特的民族身份，並聲稱自己是古代朝鮮國王的後代。1518年後，大內氏獲得了原屬於足利將軍的"日本國王 "印章，這使他們能夠以日本國王的身份行事，然後與中國、朝鮮甚至東南亞進行各種貿易。

大內氏控制著一個非常廣大和高效的貿易網路，這個網路一直持續到16世紀50年代。在16世紀50年代大內氏崩潰後，大家會看到更多的競爭性商人崛起，公海上的暴力事件也更多。但他們的全盛時期是在長崎成為一個重要港口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