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吳兢《貞觀政要》窺探唐太宗治國之道

符懋濂

吳兢為人剛正不阿,是唐代最著名的歷史家之一。瞿林東《唐代史學論稿》給予他很恰當的高度評價:“吳兢始而能秉筆直書,繼而又敢於承擔責任,不徇人情,即使面對權貴,也無所阿容。他之被譽為‘當今董狐’,是當之無愧的”。

吳兢始終堅持秉筆直書,力求保存歷史記載的真實性,為的是要發揮歷史的借鑒功能。關於這點,從《貞觀政要》序言與上表(唐玄宗)所闡明的編撰目的中,可以窺見一斑。

作為吳兢碩果僅存的著作,《貞觀政要》由他“綴集所聞,參詳舊史,撮其指要”編撰而成的,是一部非常難得的政論性文集。全書分為十卷四十篇,每篇都有一個中心課題,涵蓋範圍甚廣,從君王的個人修養到治國平天下之道,都涵蓋在內,所以內容充實、多樣,可讀性很高。從表述方式來說,《貞觀政要》屬於語錄體,基本上採用的是對話式,即以君臣對話的方式,將唐太宗和魏徵、王珪、杜如晦、房玄齡等數十名大臣的言論集錄而成;其中還包含大臣的奏章和唐太宗的詔書,同樣屬於君臣對話的性質。政治對話的議題,包括了君道、政體、任賢、求諫、納諫、分封、仁義、誠信、禮樂、務農、刑法、貢賦、征伐、安邊等共四十個名目。

君臣對話的內容雖相當廣泛,但主要環繞著以下的幾個課題:應如何成為“明君”?作為“明君”應如何知人善用?如何處理大臣們的直諫不諱?如何善待黎民百姓?作為“天可汗”的大唐天子,應如何對待境內外的少數民族?應如何鞏固唐帝國的政治大一統?應如何避免重蹈隋王朝速亡之覆轍?而十分有趣而又值得注意的是:幾乎每個主要課題,都涉及“以史為鑒”,或者離不開以歷史為其理論依據。由於在君主專制體制下,“社稷安危,國家治亂,在於一人而已”

(魏徵語),他們議論的話題便從“為君之道”開始。例如貞觀元年某日,唐太宗對身邊大臣說“為君之道,必須先存百姓”。“若安天下,必須先正其身,未有身正而影曲,上治而下亂者”。諫議大夫魏徵聽了表示很贊同,並援引史事說明太宗所言“實同古義”,即帝王“治國”必須從他們個人“修身”著手。

貞觀二年某日,唐王朝君臣再議論為君之道時,太宗問魏徵:“何謂為明君、暗君?”魏徵回答道:“君之所以明者,兼聽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接著他列舉了大量史事為例證,說明君王不可“偏信”,必須“兼聽納下”,“而下情必得上通”。魏徵以史論證“兼聽則明,偏聽則暗”,令此至理名言不僅對古代帝王具有鑒戒作用,而且還可作現代政治家的座右銘!

貞觀十年某日,太宗向侍從大臣提出一道政治難題:“帝王之業,草創與守成孰難?”房玄齡的答案是“草創為難”,但魏徵不以為然,認為“守成則難”。房、魏雙方各持己見,唐太宗深知雙方都有道理,都以史實為依據。因此,由他總結辯論,得出“創業惟艱,守成不易”的著名結論。但依我看來,太宗似乎更重視、更讚賞魏徵的見解,因為“創業惟艱”畢竟已成為過去,成為歷史,而“守成不易”卻是他所面對的政治現狀與國家未來。或者用他本人的話來說,即“今草創之難,既已往矣;守成之難者,當思與公等慎之”。

為了維持唐帝國的長治久安與政治大一統,唐太宗非常重視直諫與納諫。貞觀六年某日,太宗對侍臣們說:“天子者,有道則人推而為主,無道則人棄而不用,誠可畏也!”他對朝代興衰更替的因素,認識十分深刻,既與統治者(君王、大臣)素質、朝廷政策有關,也與黎民百姓的心理向背,息息相關。因此,魏徵聽後便直言不諱,提醒太宗要“能留心治道”,要居安思危,要常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更要牢記:“水,民也;舟,君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貞觀四年,唐太宗下詔徵調士兵去東都洛陽重修乾元殿,作為他日後巡視之行宮。大臣張玄素上疏表示反對,並規諫太宗改變初衷。他所持的理由,不外乎大興土木勢必勞民傷財;但我認為奏疏中最能說服唐太宗的,恐怕是“以秦為鑒”和“以隋為鑒”的兩段話語。在奏疏末段說“阿房成,秦人散;章華就,楚眾離”,的確令人膽顫心驚,深具前車可鑒的作用。看來太宗非常重視此一奏疏,所以終止了重修乾元殿,還特地召見、表揚張玄素。

《詩經》所謂“殷鑒不遠,在夏後之世”,原本是針對周人而言;對于唐王朝君臣來說,“殷鑒”畢竟很遙遠的事。因此,唐太宗最關心的,還是秦、隋兩代速亡,尤其是隋王朝速亡的原因。在涉及以史為鑒的君臣對話裡,“以隋為鑒”在《貞觀政要》裡出現的頻率最高,就證明了這一點。唐太宗甚至多次告誡大臣,要求君臣共同以隋亡為鑒。

皇太子是皇位的繼承者,是未來的皇帝,所以其個人素質也直接決定封建王朝的興衰存亡。由於他自幼“生長深宮,百姓艱難,都不聞見”,如果不從小細心調教,將來勢必“好尚驕逸”。貞觀七年某日,唐太宗對于志甯、杜正倫說:“卿等輔導太子,常須為百姓間利害事”。不久太宗又下詔要求魏徵編輯《諸王善惡錄》,分發給太子諸王閱讀,用心良苦可見一斑。

唐太宗比較傾向于分封諸王侯,因他錯誤地認為“周封子弟,八百餘年;秦罷諸侯,二世而滅。封建親賢,當是子孫長久之道”。貞觀十一年,太宗再次分封荊王李元景、功臣長孫無忌、房玄齡等三十五人為世襲刺史。禮部侍郎李百藥馬上撰寫了一篇奏疏,強烈反對世襲官爵,獲得中書舍人馬周的大力支持。唐太宗最終採納了包括這兩位大臣在內的反對意見,取消了分封世襲刺使的詔令。這也成了唐太宗從諫如流的歷史佳話之一。當然,必須指出,所謂“從諫如流”,不等於對諫言每次都“言聽計從”,況且諫官們的意見往往並不一致,太宗只能採納他認為正確的。

到了唐代,諫議制度已經確立、完善,諫官們多出自門下、中書兩省;求諫、直諫與納諫這三位一體,並非抽象的政治理念,而是一種具有實用功能的政治建構、模式。太宗及其侍臣們利用它來治理大唐帝國,締造了中國古代歷史上罕見的太平盛世――“貞觀之治”,也為唐太宗贏得了知人善用、從諫如流的“開明君主”的美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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