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金聖歎讀唐詩之二/無邈真便鼓蕩

哈曉斯/大陸作家

過襄陽樓呈上府主嚴司空樓在江陵節度使宅北隅

作者:元稹

襄陽樓下樹蔭成,荷葉如錢水面平。

拂水柳花千萬點,隔林鶯舌兩三聲。

有時水畔看雲立,每日樓前信馬行。

早晚暫教王粲上,庾公應待月分明。

 明明在讀襄陽樓,老夫子卻扯到黃鶴樓,進而是龍池,跟著又是鳳凰台,鸚鵡洲;明明在讀元稹的詩,老夫子卻扯上了崔顥,進而是沈雲卿,跟著又是李太白,直攪得唐朝半個詩壇不安。都說金聖歎用筆老辣,您接著往下看,便明白老夫子絕不是浪得虛名。

金聖歎評詩,既善於在詩內咬文嚼字,品出奇妙之句;又常常跳出詩外,縱論上下古今。讀元稹《過襄陽樓》,老夫子按下襄陽說漢陽,數完黃鶴數鳳凰,兀自評說起李白與崔顥這樁延續近千年的“詩鬥”來。

 老夫子自然是崔顥的鐵杆粉絲,於是借評元稹的《過襄陽樓》,先自來了一番揚崔抑李,劈頭蓋臉批鬥起唐代第一詩人來。只見他捭闔縱橫,娓娓道來:

“最先是沈雲卿《龍池篇》,以五‘龍’字,四‘天’字,金翅搖空。其次是崔汴州《黃鶴樓》,以三‘黃鶴’,一‘白雲’,玉虯淩海。落後便是李太白《鳳凰台》,以二‘鳳凰’,《鸚鵡洲》以三‘鸚鵡’,刻意效顰,全然失步,至今反遭學語小兒指摘,無有了時也。所以然者,崔實不知沈作在前,李卻親睹崔詩在上。從來文章一事,發由自己性靈,便聽縱橫鼓蕩。一受前人欺壓,終難走脫牢籠。此皆所謂理之一定、事之固然者也。”

金聖歎認為,崔顥的《黃鶴樓》固然與沈雲卿的《龍池篇》貌似,沈詩五個“龍”字+四個“天”字,崔詩三個“黃鶴”+一個“白雲”,但崔顥“實不知沈作在前”,不知不為過,只能算作巧合,英雄所見略同罷了。而李太白則不同,他是明知崔顥的《黃鶴樓》,所謂“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便是確證,而去仿作《鳳凰台》(二鳳凰)與《鸚鵡洲》(三鸚鵡)。直教老夫子氣得連連跌足,斥之為“刻意效顰,全然失步”。用金聖歎頗為刻薄的話說,那就是李太白的這兩首“效顰”之作,謬種流傳,以致於時至今日,反遭到咿呀學語的童子所指摘。老夫子無視詩仙如日中天的光輝,只管誇飾恣肆,隨興寫來,用詞刁鑽。此中是何道理?

在老夫子看來,從來寫文章,一要發自內心所感所悟,二要聽由自己“縱橫鼓蕩”,亦即強調必須原創。設若因襲前人,則必“受前人欺壓”,以致“終難走脫牢籠”。金聖歎以為這便是作詩的道理,“理之一定、事之固然者也”。

說罷李崔“詩鬥”勝負,老夫子轉過頭來說元稹這首詩。他覺得,元稹寫得很奇妙,讓人驚詫莫名。老夫子連用四個“忽然”:

“今乃忽然出手寫樓,忽然接手寫水;忽然順手承之再寫水,忽然順手承之再寫樓。於是連自家亦更留手不得也,因而轉筆,索性再又寫水,再又寫樓。而後之讀者,乃方全然不覺,反歎一氣渾成。”

一連串的“忽然”,以及緊跟著兩個“再又”,恰似為金氏前面所謂“縱橫鼓蕩”畫像,信筆而下,由著性子來。金老夫子反復念叨說,元詩前兩句寫襄陽樓下,樹蔭荷錢,倒也尋常。而第三句卻誤寫“拂水”二字。讀到這句,老夫子恨不能奪過筆來,自己代元稹把它抹去。瞧瞧人家老夫子怎麼說的:

“乃偶然誤寫‘拂水’二字。若在他人,只是連忙改去便休。”

誤寫並且是“偶然”,不妨改去便罷。眾所周知,元稹的詩被稱為十大名句之一的便是這句“拂水柳花千萬點,隔林鶯舌兩三聲”,怎麼到了金聖歎這裡,倒要“連忙改去”呢?其實老夫子這是在賣關子,先自做足鋪墊而已。明裡說“連忙改去便休”,暗裡卻嘖嘖稱奇。您看他接下來說的啥:

“獨有微之偏不然,偏要反更寫‘隔樓’二對之,一似我乃故意作此重疊者。於是一時奇興既發,妙筆又能相赴,索性後解五、六亦再寫此‘有時水畔’‘每日樓前’之二句也。言有時只是樓前立,每日只是樓前行。”

請注意,老夫子前面說“連忙改去”,那是指“若在他人”,接下來連著兩個“偏”,就是說元稹不但不改,偏要繼續“忽然”下去。畢竟元稹並非他人,“奇興既發,妙筆又能相赴”,讀來豁然開朗,成就了千古名句。

老夫子對元稹這首詩愛不釋手,以致讀罷元稹的詩,從中感悟到寫詩作文之法,他寫道:

“由此言之,世間妙文,本任世間妙手寫到。世間妙手,孰愁世間妙文寫完!後人固不必為前人邈真,前人亦何足為後人起稿?如微之此詩,真是不受一人欺壓,只聽自己鼓蕩。”

金聖歎這段話說得挺有哲理,世間妙文出自世間妙手,人才最重要。而世間妙手別擔心世間妙文被寫完,世間妙文並無總量限制,可以說無窮無盡。說到此處,老夫子的核心觀點躍然跳出:“後人固不必為前人邈真,前人亦何足為後人起稿?”後人自然不應該去摹仿效法前人,而前人也沒有義務去為後人打出底稿。金聖歎一再提醒,摹仿會受前人“欺壓”,所謂欺壓者,言猶如被困於既定之範圍內,“終難走脫牢籠”。而元稹這首詩,絕對是原創,不受任何一個人欺壓,任憑自個兒“鼓蕩”。

老夫子一再標榜的“縱橫鼓蕩”,總算找到元稹這個樣板。不由得老夫子不手舞足蹈地贊道:

“龍池、鶴樓,不得占斷於昔日;鳳凰、鸚鵡,枉自慘澹於當時者也。”

      哇呀,沈雲卿筆下的龍池,崔汴州筆下的黃鶴樓,儘管說還不能把昔日的池樓寫盡,而李太白筆下的《鳳凰台》和《鸚鵡洲》,卻在當時落得很淒涼。臨了老夫子還不忘貶損一下詩仙,為自己的無邈真便鼓蕩之說張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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