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金聖歎讀唐詩之一-春風之過聾耳

哈曉斯/大陸作家

題金家竹溪

王建

少年因病離天仗,乞得歸家自養身。

買斷竹溪無別主,散分泉水與新鄰。

山頭鹿下長驚犬,池面魚行不怕人。

鄉使到來常款語,還聞世上有功臣。

 這首七律寫青年官吏辭官回鄉,陶醉山水,享“買斷竹溪無別主,散分泉水與新鄰”之樂;逐趣魚鹿,得“山頭鹿下長驚犬,池面魚行不怕人”之歡。這類陶淵明似的遠避政治,傾心山野的主題,在唐詩中頗為常見。

 金聖歎評此詩:“此非寫病,乃是因病得歸,於是極寫快活,以反行天仗。”天仗者,天子儀仗也,借指天子,朝廷。前兩句一個“離”字,一個“歸”字,道出“少年”由廟堂歸入草野的變幻。

那麼,如果依然在“天仗”之下,會有怎樣的遭遇呢?對此,金聖歎有其絕妙品評:“天仗下,張王李趙,弓刀劍戟,彼爭我奪,朝得暮失,無此自在安隱也。”對廟堂上之爾虞我詐,爭權奪利,直指“張王李趙,弓刀劍戟,彼爭我奪,朝得暮失”,可謂入木三分。

 接著,金聖歎續評:“買斷無別主,妙!……散分與新鄰,妙!”這兩句“妙”在何處?“無別主”者,即沒有別的主人,“少年”買斷之後便成了這片竹園和這方山溪的主人。正因為“少年”成了唯一的主人,故而可以把泉水散分給新結識的鄰居。這裡透出滿滿的自在與愜意,反襯“天仗下”“彼爭我奪,朝得暮失”的惶恐與不安。

由此,金聖歎再引出天仗作為對比:“天仗下,一顧不輕,片言莫借,目視枯魚,曾不沽酒,無此通融無礙也。”如果說,金聖歎此前用四句刻畫廟堂裡的權爭的話,那麼,這裡則用“一顧不輕,片言莫借,目視枯魚,曾不沽酒”四句刻畫廟堂裡的人鬥。

緊接著,金聖歎抑制不住興奮,為“少年”的歸家之舉喝彩:“言向使不因病告,即不得歸家,不得歸家,即不離天仗。況在少年,血氣方剛,安知今日不成禍事。蓋深感一病之相救也。”把“少年”因病離天仗,說成“相救”,足見金氏對於天仗下種種之深惡痛絕。

至下片四句,金聖歎評說道:“此又寫歸家日久,機事盡忘。鹿下魚行,了無驚怖。聞彼世上功臣,朝受王命,夕發內熱,幸而有成,萬已餘喪者,真有如春風之過聾耳也。”鹿下魚行之餘,有人說,世上還有接受王命而熱血沸騰的功臣,幸虧他事業有成,沒有喪及家人,聽到這樣的話,如同春風一樣輕輕過去了,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這裡金聖歎創造了一句話,就是“春風之過聾耳”,一般說“過耳春風”,就是像春風一樣從耳邊吹過,過耳者,入不了耳也。而夫子則嫌“過耳”還不夠,特別加上“聾耳”,這樣,春風任其鼓蕩,聾耳紋絲不動,春風由耳旁吹過,不止是沒有感覺,簡直聽不見一絲聲音。這句話正是對於所謂廟堂上“功臣”傳說的貶抑。細細揣摩,金老夫子確是個俠肝義膽、極其有趣的人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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