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茶跡/閎中肆外足千秋――敬悼亦師亦友的黃德偉教授

陳煒舜/香港中文大學教授

2009-10學年是我在佛大的最後一年,「從荷馬到但丁」又連續講授了兩次。離去不久,佛大文學系便改為「中國文學與應用學系」,「從荷馬到但丁」一科轉由外文系同仁負責,此後聽說更取消了。而我當下身在香港中大中文系,自不可能再度執教此科。回想宜蘭歲月中與各位師友互動良好,撰寫這部教材時,不時向德偉、維樑、潤棠、明濱及鵬翔諸位老師請益。於是2013年,我將教材正式付梓,聊為紀念。不少人詫異為甚麼區區一本通識教材竟有四五篇學林耆宿的序言,我回答說:「這本書的面世,絕非我一個人的功勞,而是要歸功於各位老師。正因如此,幾位老師才會都應邀撰寫序言。我們現在已不可能重新回到佛大,聚首一堂,而此書就是這段殊勝因緣的見證。」德偉老師在序中寫道:「這本書實在是西方文化/文明『中文通識教科書』之典範。其第一章〈四大古文明及其史詩〉、第二章中的〈荷馬史詩綜論〉以及時現文化灼見的『導讀』部分,尤顯通識教育的精神和內涵。此書透過闡釋『從荷馬到但丁』最有代表性、最能反映時代精神和生活現實的文學經典,展示西方文明化的一個過程及人類在智與美追求過程中認知到的有關生命的意義和普世價值。」澤珣老師傳來文檔時告訴我,雖然德偉老師當時抱恙大半年,又諸事縈心,但依然勉成此序――寫這篇序時,他是很開心的。

2013年5月25日,潘老師伉儷來到澳門,與德偉老師夫婦見面,我和潤棠老師夫婦也從香港趕去,大家睽違四年後終於相見歡。傍晚,潘老師和師丈往赴機場,潤棠老師夫婦則啟程返港。這時,德偉老師對我說:「你很久沒來澳門吧?明天如果沒事,乾脆在我家住一晚。」翌日,德偉老師夫婦親自開車,帶我四處蹓躂了一整天,大家盡興而返。(遺憾的是,直到一個多月後的7月3日,我才收到出版社寄來《從荷馬到但丁》的樣書。否則我就可以趁澳門之行分贈各位師長了。)當此之時,我還正在策劃各位師長的訪談錄,曾在佛大共事的潘老師、明濱老師、松年老師、金春峰老師……我都一一完成了文稿,下一個目標就鎖定在德偉老師身上。本以為這次澳門之行是個好契機,但良辰苦短,羌無進度。

2014年5月臺北,信仰中心會後合影。左起:君榑、張澤珣教授、楊松年教授、潘美月教授、筆者。

從澳門回港不到兩周,就接到楊松年老師的新加坡越洋電話,告知他和身在北大的龔校長、未來系老同事謝正一教授剛剛創立了一個「世界華人民間信仰文化研究中心」,希望我也能鼎力支持。我問楊老師:「我並非宗教研究出身,只是對中國神話關注較多,如此可以湊合麼?」楊老師說:「當然歡迎!我們做研究並非冷冰冰的,而是要有溫度。你看中心成員這麼多故舊,來參加活動的同時又能重見老朋友、認識新朋友,何樂而不為?」於是我才放下心來。楊老師又問:「臺灣、香港、大陸、新加坡、馬來西亞諸處都有成員了,澳門方面你有甚麼建議?」我應聲答道:「您不記得德偉老師的夫人張澤珣教授啦?她的博論研究北魏道教造像碑,和龔校長是舊識,人又極為爽朗。」楊老師欣然稱是。當年9月下旬,中心在馬來西亞檳城舉行第一次會議,澤珣老師和公子君榑合作撰寫了一篇論文,由君榑負責宣讀。當時君榑剛唸本科不久,外型俊朗,英姿勃發近乎乃父,溫厚儒雅又有乃母之風,國語、粵語、英語皆字正腔圓,加上學識之豐厚遠超同齡人,毫不怯場,令滿座驚豔。從此,澤珣老師母子成為團隊的中堅人物,也成為德偉老師在故舊群組中的「當然代表」。

然而,也許正因為跟澤珣老師母子不時在會議上碰面,兼以庶務日益繁雜,再次前往澳門探望德偉老師的機會也就少了。有一年,約好和潤棠老師連袂再赴澳門,卻臨時因故取消行程。此後從澤珣老師處得到的訊息,總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的是澤珣老師順利申請到龜茲彩塑研究項目的經費,君榑先後入讀北大外文系碩班、劍橋大學亞洲中東研究所博班……懼的則是德偉老師反覆無常的健康狀態。2021年秋,新亞研究所打算邀請一位專精中國藝術史的學者作線上演講,我計劃推薦澤珣老師。本以為其事可成,殊不料澤珣老師告知德偉老師近來病情嚴重,她已停薪留職在醫院全天候照料。疫情嚴重,除了隔海念佛迴向,我也似乎別無他法。後來聽說情況好轉,才舒了口氣。

今年5月24日,我接到澤珣老師的電話,謂德偉老師需要做兩個心臟微創手術,但澳門方面的醫療水平未足,醫生建議轉介到香港開刀。我先後聯繫潤棠老師和鄧昭祺教授(德偉老師的港大舊同事),諮詢情況。6月,德偉老師終於入住香港瑪麗醫院,澤珣老師則在附近飯店暫住。由於疫情原因,德偉老師一抵埠便被送進病房,與外界隔離,家屬一周只能探視一次。德偉老師雖然清醒,卻無法言語,書寫也毫無腕力,不能成字。澤珣老師擔心他與醫護人員難以溝通,極為焦灼。此時我知道如果不聊盡綿力,日後必定會後悔。可是我又能做甚麼呢?只能與澤珣老師用用晚餐、聊聊往事,並以鈍拙的言詞加以開解。6月17日,手術前後進行了八小時,但醫院卻無立錐之地。我們唯有到置富商場、信德中心、乃至中環、尖沙嘴海邊徬徉。直到下午四時許,主診醫生才打來電話,說手術十分成功――縱使無法百分百擔保沒有風險。雖然澤珣老師對醫生的「無法擔保」依然心存焦慮,但我還是竭力從旁勸慰。此後十來天,我又探視過澤珣老師,得悉德偉老師恢復得還不錯,十分高興。

7月1日,我在暹芭颱風中備課直到深夜,翌日早上要為新亞研究所在網上主持「宋金詩導賞」的系列講座。到了很晚,我才發現清晨五點半有兩通未接來電,是澤珣老師打來!直覺深感不妙,馬上回電,才得悉德偉老師驟逝的噩耗。原來當時院方突然聯絡澤珣老師,謂德偉老師因為身體過於虛弱,心臟開始衰竭,請她盡快前來。但當時八號風球高掛,飯店方面說無法電召計程車。澤珣老師知道我有叫車軟件,於是想讓我幫忙,我的手機當時卻調了靜音……辛苦趕至醫院,德偉老師已經處於彌留階段――此時的他,才終於有家人相伴了。

了解詳情後,我的心中十分過意不去:如果手機沒有調靜音、如果以前能多去幾趟澳門,如果經常請教學問、如果早些完成訪談錄、如果……但是,這個世界上沒有如果、沒有早知道、更沒有後悔藥。轉念思之,德偉老師伉儷的悉心栽培下,君榑已能克紹箕裘,兼得父母所長,在學界作雛鳳之清喈。德偉老師自可安心含笑矣!此時此刻,我的耳邊不由響起德偉老師經常哼唱的一首歌:

If you missed the train I'm on

You will know that I am gone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

我彷彿看到他的靈魂閃爍着五色彩環,漸漸飛離這個他曾那麼熱愛留戀、卻又那麼「恨鐵不成鋼」的世界,一百里、五百里、一千里、五千里、一萬里……他將飛進《神曲.天堂篇》,在第九重水晶天的聖潔輝光中與所有受祝福的人次第並坐,如同一朵白玫瑰那般綻放。

輓聯曰:

從善如流,嫉惡如仇,慧眼仁心更無匹;

博文佩質,銜華佩實,閎中肆外足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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