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匡逃離內蒙古的經過

才仁德信

倪匡與金庸、黃霑和蔡瀾並稱香港“四大才子”。他的一生充滿傳奇,是“四大才子”之中唯一通過逃港的方式來到香港的。他當時之所以逃亡,有兩個原因:一個原因是在內蒙古農場任公安幹警時得罪了總隊領導,又因拆木橋燒柴取暖而被扣上反革命帽子,在當年的背景下,倪匡在內地的前途註定渺茫。還有一個原因是他父母其時已經在香港,倪匡投奔自己的父母本身也理所當然。

都是小狼狗惹的禍

倪匡十六歲輟學離家,隻身從上海去蘇州,在華東人民革命大學受訓三個月,成為江蘇省公安廳幹警。他參與過蘇南的土地改革和蘇北洪澤湖的治理淮河的工程和南潮河水閘工程。隨後被派去內蒙古,專職管理勞改農場的犯人。當時的內蒙古保安沼是第三勞改管教支隊所在地。倪匡二十歲來內蒙古,二十二歲離開。

在內蒙古保安沼勞改管教支隊,倪匡飼養過四條極為兇狠的小狼狗,它們一見外來人,便狂吠著撲上去就咬。那天,總隊領導來支隊視察。這個書記是退伍軍人,當過營長。視察完他正要離開,倪匡與幹警們隨行送別。領導走過關狼狗的屋子,不知怎麼就隨意拉開房門,只聽到四隻小狼狗狂吠。倪匡在領導的背後,還沒看明白發生什麼事,只聽領導一聲慘叫,他手背上鮮血直冒,一條厚厚的棉褲,也被咬出幾團棉花。領導隨即拔出腰間手槍,將四隻小狼狗一一擊斃。領導憤怒異常,轉身厲聲問:是哪個畜生在營房養的野獸?中隊幹部個個噤若寒蟬。槍擊硝煙彌散,四周空氣凝重。倪匡低著頭,硬著頭皮站出來承認是自己養的。領導狠狠瞪了一眼倪匡,沒再說什麼。但後來的事實證明,這事沒這麼簡單就過去。

另一次,也與狼有關。倪匡所在的支隊接到上級通知,選派幹警去總隊參加批評會。倪匡被選上去總隊部開會。開會了,由那位槍擊四隻小狼狗的領導主持,這次挨批評的是一名測量員。會議上,領導宣佈了這名測量員的罪名:那天,測量員獨自趕路,身後一條猙獰灰狼始終跟著他。身處草原曠野,測量員內心慌亂,揮舞水平儀,驅趕灰狼,測量員在揮動水平儀時,不慎與地上砂石碰撞而毀壞了。他回到大隊部,書記、隊長震怒,認為這是惡意破壞國家財產。

這種說辭現在看來顯然是“上綱上線”的。但當時在數十人的批評會上,人們爭先恐後發言。測量員誠惶誠恐,不時低頭認錯。批評會步入高潮。平時,倪匡不管在什麼場合都好動好說話,此時聽了“上綱上線”的批判,忍不住發出笑聲。舉座愕然,領導不由大怒。看到是倪匡在發笑:這小子不就是那天養四條小狼狗傷自己手的那人?領導按下怒火,厲聲責問:“你笑什麼?這是嚴肅的政治鬥爭。”

拆木橋燒火取暖

倪匡站了起來回答:“其實可以這麼看,要是他不把狼趕走,被狼叼走,茫茫草原,水平儀也找不回來,現在水平儀雖然壞了,還可以修嘛。”倪匡生性活潑,意識單純,政治上近乎糊塗,也不會說場面話,不知道自己已然再次惹下大禍。

此時,批評會矛頭陡然轉向。會上批評不再提水平儀和測量員,而劈頭蓋腦沖著倪匡而來,他稀裡糊塗被扣上“在嚴肅場合竟然縱笑”的罪名,不到十五分鐘,有了更具體的結論:“批評和自我批評是黨的生命線,嘲笑批評和自我批評,就是反對黨的生命線,就是反對黨的政策,就是反黨。”如此上綱上線,倪匡自然據理力爭,一一反駁。那個領導官大,卻不善口才,幾番爭辯,那個領導文化水準不高,結結巴巴不知如何回應,但很顯然他再度記恨之心。

內蒙古的冬天冰天雪地。倪匡和戰友住的房子,冬天一旦沒有燃料,就和冰窖差不多。一次,受大風雪封阻,燃煤運不到,燃料中斷,不到二十四小時,本來身貼上去暖烘烘的牆上,出現了厚厚冰花,凍得人都沒法坐,這樣下去,人都會凍死的。倪匡想起不遠處有一道小河,河上有一道簡陋小木橋,是粗糙地隨意搭成的,河水早已凍到了底,過河可以不必用橋。於是,倪匡帶了工具,找了幾個人,把那座木橋拆了,化成一堆木柴,搬了回來,燒了三四天。煤運來了,就此渡過難關。本來,他認為那是小事一樁,來年春暖花開,再去砍幾株樹,把橋搭起來就是了,誰知總隊知道後,又上綱上線變成政治事件。倪匡背上一大罪名:“破壞交通”就是“反革命罪行”。批評會、批判會、批鬥會,逐級升級。

在一次批鬥會上,那個總隊領導竟拉起衣袖,展示手背疤痕,大聲宣佈:“此人早就對革命同志懷有仇恨,故意蓄養凶狼,殘害革命同志。在戰場上,日本鬼子國民黨,都沒能傷了我,我是給他養的狼狗咬傷的。這是早有預謀的反革命行為!”會場上群情激憤,倪匡只好唯唯諾諾,低頭認錯。會後,寫上幾萬字檢討,承認自己“潛存的反革命思想”。不久,倪匡被隔離在十裡方圓沒人煙的一間小屋子裡。農場成立了一個工作小組徹查他。

五月初的一天,倪匡在總隊部政治處的一位朋友,悄悄跑來倪匡那間小屋。這位朋友是蒙古族人,來自托克托縣。原先與倪匡一起工作,兩人不久就成了好友。朋友對他說:“情況不對勁,看來你有危險了。聽說要組一個法庭審判你。”

不知何去何從

朋友對倪匡說:“你已觸犯破壞交通罪。”倪匡不解:“這怎麼能算‘破壞交通’呢?不就拆了一座小木橋嗎?到夏天再重新鋪上去。”朋友說:“依我看,事情會很麻煩,一旦特別成立法庭,那即便不是死刑,也是二十年徒刑。”倪匡驚呆了:“那怎麼辦?”那朋友說:“你趕快逃跑,遠離這裡。”

沉默了好一陣。倪匡疑惑,問那朋友:“怎麼逃?”那朋友說:“從草原腹地走,要朝北跑,那裡遊牧民族多,有蒙古人村落,蒙古人會收留你的,他們正需要勞動力,住上兩三年再說。”他接著說:“我幫你去偷一匹馬,騎上它逃亡,越遠越好。”

翌日早上,那朋友牽來一匹馬。馬又老又瘦,沒有馬鞍,只披著兩個麻布袋。那朋友說:“你快跑吧,兄弟。”倪匡握著他的手臂:“我跑了,你們怎麼辦?”“你別管那麼多了。記住,往北走。”幾十年後,倪匡還記住這個蒙古人,認他是恩人。五六十年後,倪匡仍珍藏著與他的合影,卻怎麼也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倪匡騎著馬逃跑,他不辨方向,無法認路,好在這匹老馬識途,只好聽天由命,由馬慢慢走。下午時分,又開始下雪,田野茫茫,雪花飛舞,極目所望,不見人影,似乎天地之間,只是他一個人。入黑時分,到了一個小村莊,居然有小吃店,倪匡要了一大碗熱豆漿,兩隻大饃。他的手已凍得無力端起碗,只好俯首就著碗喝,熱騰騰的豆漿,化成一股暖氣,身子哪一部份先暖和,可以清楚感覺,到了腳趾,吸一口氣,竟有死而復蘇的感覺。休息了一陣,雪也止了,倪匡繼續上路。

此時,倪匡心情落寞,這一去,何去何從,虛空無著,莫此為甚。入夜,騎著馬,朝北?往南?朦朦朧朧的焦慮中,全不知道自己走的是哪個方向。放眼四周,黑夜下的茫茫草原,皚皚白雪,世界只剩下黑色和白色。

五月初,剛下過一場大雪,看不到北斗星,他在馬背上,發現一條火車軌道。倪匡任隨胯下的馬無意識循著鐵軌前行,來到一個不知名的小火車站。車站裡沒有人影。他將馬拴在一條木柱上。他走進破陋的車站小屋。站裡很冷。沒有燈光,他在黑暗中,只見到奄奄的火爐。他將牆角損壞的半條板凳拆成木條,扔進火爐裡燃燒取暖。

倪匡就這樣靠著一把椅子,他混混沌沌,睡意襲來。不知過了多久,火車撞擊軌道咣當聲由遠而近。他驚醒了:前路茫茫,上車再說。轉身走出屋,走向那匹帶著他到此的老馬,捋了一下馬頸上的鬃毛,又輕輕拍了兩下老馬的臉,向它道別。隨後跳上車卡,那是一列載貨火車。

倪匡這時只有一個想法,儘快逃離這裡,他生活了兩年多的內蒙古。哐啷哐啷的火車,緩速行駛,前途風雲莫測,一路疑慮的轍痕。敞開露天的載貨車廂,倪匡倚靠在雜貨箱邊,刺骨的寒風,耳邊呼嘯掠過,他把頭窩在長羊毛皮衣裡。伴著車輪與車軌的撞擊聲,他迷迷糊糊,混混沌沌,火車緩緩前行。載貨的火車停站了,他又混上客車,客車停了,他又扒上貨車。

天亮了。長空湛藍,幾絲雲彩。倪匡見到了太陽。載貨火車緩緩行駛。再次進入一個車站,停靠的竟然是黑龍江泰來縣車站。倪匡跳下火車,他顫顫悠悠走向車站候車室。到了候車室,就有地圖了。牆上一幅遼寧省地圖,倪匡走近,在地圖上指劃著,他找到了泰來,而後往南尋覓,白城、通遼、瀋陽、遼陽、鞍山,倪匡在“鞍山”停頓了。他的哥哥倪亦方不就在鞍山嗎?在遼寧省鞍山鋼鐵廠任工程師。倪匡心裡一亮,去鞍山找哥哥。他口袋裡還有點錢,他沒花錢買火車票,能省則省。他跟著一幫盲流,見火車就上,查票了,被趕下火車,在車站睡覺,有火車了,就再上。一路往南。經一番周折,他找到了鞍山鋼鐵廠,找到了哥哥。

哥哥是優秀共產黨員

倪匡父親倪純壯,母親王靜嫻,1950年都去了香港,父親在香港荷蘭好實洋行保險部任業務經理。父母生了五男二女。一家九口人,倪匡是家中老四,本名倪聰。大姐大哥,從小由親戚撫養長大,都改了姓,在中國大陸。老三倪亦方、老五倪亦平、老六倪亦舒,即作家亦舒,老七倪亦靖在新加坡國立大學執教。倪匡哥哥倪亦方,與倪匡走的完全是兩條路。遼寧省委曾作出向倪亦方學習的決定。他先後被授予鞍山市特等勞模、全國優秀經營管理者、優秀共產黨員等光榮稱號,榮獲國家“五一”勞動獎章,2008年4月病逝。

五十多年前,1957年,中國政局風雲變幻。倪匡在哥哥倪亦方家住了一個多月。哥哥也不敢長期收留他。倪匡自己也明白,他不可能報進戶口,此地不宜久留。那些日子,他反復籌畫未來的去向,最後決定:先去上海,再尋找機會去香港找父母。

倪匡坐船去了上海,他住在舅公家裡。親友也都不敢收留他太久,有的甚至見他都怕。一天,倪匡從報紙上看到一則廣告,能幫忙去香港定居,實質就是“偷渡”。倪匡按廣告所示,找到那家機構,那裡擁擠著很多人。半小時的面談,溝通。他們總共要收倪匡四百五十元人民幣。倪匡回家籌措這筆資金。這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好在親朋好友最後一起出錢幫倪匡解決了這個燃眉之急。

坐運菜船偷渡到香港

偷渡是要冒生命危險的。靜待逃亡的倪匡,終於接到啟程通知。他聽從安排,坐火車去廣州,三天后偷渡去澳門。他在澳門住了幾天。1957年7月,他由澳門偷渡香港。當時倪匡乘坐的是一艘運菜的船。曾經有人撰文說,倪匡在偷渡路上“吃棉花”、“吃老鼠”什麼的,全是胡編亂造。偷渡安排,一路上很周到。倪匡跟隨他們到了香港九龍,就在一個碼頭偷偷上岸。

香港邊境的關卡,其實是時緊時鬆的。1956年,當時國內放寬言禁,一時間局勢似乎平定下來。於是不少港人遂要求港府重開關卡,並指離開香港的人定必比進入香港的人多。有見及此,港督葛量洪決定在1956年2月重開關卡,但是,由於重開關卡再度吸引大量難民到港,葛量洪又在同年9月宣佈關閉關卡。在開放關卡的短短七個月的時間,港府就錄得有6萬人進入香港而沒有返回內地。

倪匡抵港初期在工廠當雜工,晚上在大專院校進修,後來投稿到《真報》和《工商日報》,不但被採用,還獲《真報》聘用,先後出任校對、助理編輯、記者和政論專欄作家。1958年倪匡開始創作武俠小說,筆名是“嶽川”,早期作品包括女黑俠木蘭花、浪子高達的故事、神仙手高飛的故事以及六指琴魔等。1963年他開始用筆名“衛斯理”寫科幻小說,在《明報》副刊連載,已出版的《衛斯理》系列小說達140多本。倪匡自稱是全世界寫漢字最多和最快的人,因他自進入文壇以來,多年來他每個星期寫足七天,每天寫數萬字。他還透露,當年最高峰時稿費加版稅一年超過二百萬港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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