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鵬程為徐晉如《國文課》作序:君子豹變,其文蔚也

文-龔鵬程

世上的書億億萬,值得讀的其實沒多少,至於說能對世道人心有所補益、影響良善,那就更難。本書允為其一。

書從《詩經》講到明清傳奇,試圖重新建立中國的文脈。

近些年,社會最大的進步,是體會到並承認中國文脈已斷,不再日飲狂泉而不自知。所以能發覺目前之茫亂無章、粗鄙無文即由於文脈已斷;又因頗為亂象所困,故深感有整治恢復之需。

然而,恢復已斷的文脈雖已是社會共識,積重卻還難返,當年斬斷文脈之因素和主張仍然盤踞要津。而那原初的文脈,既已斷了或淡了,現在人意識中自然也就沒有或模糊了,還要怎麼恢復?

這都是橫梗在眼前的問題,事實上也就是徐晉如《國文課》這本書寫作的契機。故此書既必是傳世之作,也是當機之作。

與他這本書對應的,是另一本“經典之作”,影響了一百年的胡適《白話文學史》。

此書之所以是現代經典,在於它逆轉了文學的概念、顛倒了文學的論述,替中國文學另造了一個身世。

中國文學,《昭明文選》早就說得清清楚楚:“賢人之美辭、忠臣之抗直、謀夫之話、辨士之端” “雖傳之簡牘,而事異篇章,今之所集,亦所不取。”

口語之美,跟文筆是兩回事,所以《文選》不選。文學,顧名思義,即是文字構成的藝術。

胡適卻來個大顛倒,不但口語被拉入文學陣營中,且要說它才是文學史之主流。與此配合的,尚有一個“民間出身論”,謂文學皆起於民間之口語或歌謠,其後才漸被文人學去了,予以加工。但一加工,就成了仿品或次品,而僵化而死亡。

他們的道理千千萬,而且已講了一百年,不必我再覆述。但我就問一句:若如其說,何不徑稱為“語學”或“言學”“說話術”而偏要稱為文學?

語學、言學、說話術等等,不是我的杜撰,西方所謂“修詞學”指的就是這個。柏拉圖說是“用語言討好聽眾的雕蟲小技”,亞里斯多德說是勸說之手段。從法庭攻防、市政辯論到悲劇演出,都仰賴此術,而以悲劇為尤要。

史詩、悲劇、喜劇、酒神頌以及大部分雙管樂和豎琴等各種摹仿的藝術中,亞里斯多德最重視悲劇。悲劇雖有情節、性格、言詞、思想、形象和歌曲等六元素,但以語言為最要。甚至悲劇本身就是語言構成的藝術:“是對於一個嚴肅、完整、有一定長度的行動的摹仿;它的媒介是言詞。”

所以,由語言構成藝術,總名為“語學”或“言學”是沒問題的。亞里斯多德的《詩學》,原來含義也即是如此。當年翻譯引進此書時,採用的是《毛詩序》“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所以才把語學翻譯成詩學。結果反而常引起困擾,因為悲劇、史詩等等跟中國人講的詩,實是兩回事。

西方後來之所謂文學,乃是將史詩、悲劇、喜劇、酒神頌等等語言藝術用拼音符號記錄下來。因言語隨風而逝,需要記錄下來才能流傳。

然而這就是文學嗎?《昭明文選》早有答案:言語之美,也很不少,可是“雖傳之簡牘,而事異篇章”,跟文字藝術終是兩途。

照這麼說來,西方就沒有文學啦?

然也!

西方只有拼音符號,沒有文字。其拼音符號只是日本的平假名、片假名,韓國訓民正音,我國注音符號、中文拼音之類東西,可以記錄語言,達成部分類似文字的功能,但它最多只是“假名”不是“真文”。真文以及真正的文字系統是中國獨有的。——所以西方沒有文學,就如他們不可能有書法藝術那樣。

藝術都是依其文化本性來創造的,民族裡沒有的,就造不出來。我們談論一切,都不能忘了這個常識,魚不羡慕鳥,鳥也勿追隨著魚。

例如中國沒有暗箱式思維模型,自然發明不出照相術、透視法之繪畫、電影,也不會有光影藝術、彩繪玻璃。同樣,西方也只能有羅蘭巴特說的“字母藝術”,而無書法。

文學,中國以詩賦為代表,西方絕對沒有賦這樣的文體,也不能有對聯、律詩,因為這些格律不來自音樂和語言,乃是文字的構造。

可惜,《白話文學史》和白話文學運動以來,常識沒人管。魚老是羡慕著鳥、學習著鳥,或要以語言代文字(白話文運動已有林紓“盡廢古書,行用土語為文字”之評,後來更逐步走上行拼音、廢漢字的路子),或哀歎為啥沒有翅膀(為什麼中國沒有史詩、沒有悲劇……)。這樣,文脈焉得不斷?

中國歷來不是沒有語言藝術及其傳統,但只是旁支,且最後被併進文字藝術,跟西方完全兩樣。

從世界其他文明說,人類用以傳情達意的媒介與符號,都是先有圖像、聲音、語言,然後才有記錄聲音語言的符號。大多數民族(我國也有幾十個)則根本還沒來得及發展出這種符號。

中國不然,文字是獨立的符號系統,跟語言有關卻不附屬於語言,性質不在於記錄語言。其起源,說得早,是伏羲畫卦、一劃開天,或元始真文,創生天地。不但比聲音、圖畫、語言更早,也更根本。聲音、圖畫、語言等其他符號絕對無此地位元——近時法國的德里達解構西方文化,認為整個西方乃是言語中心主義(又稱邏各斯中心主義)的,故應建立文字學。其對照系統,正是中國——說得晚,也是倉頡造字,天雨粟、鬼夜哭。而倉頡被稱為史皇,各地都有拜他的廟。

由文字到文學,中國的文學源頭是《詩》《書》。書當然由文字書寫而成,即使是盤庚遷殷之辭、牧野誓師之語,也都是文告,而非傳語,故亦成為後世文章寫作之典範。南朝裴子野、北朝蘇綽都有學《大誥》之議;就是韓愈,也要“上規姚姒,渾渾無涯;周誥殷《盤》,佶屈聱牙。”

詩呢?《白話文學史》已降,都像發現了寶一樣,努力說它是民間歌謠。這在西方人看來,當然是無疑的,荷馬史詩也是這樣民間傳唱,後來才錄成文本。所以西方漢學界以口傳文學理論來研究《詩經》,從葛蘭言(Marcel Granet 1844-1940)到王靖獻、宇文所安,早已蔚為傳統。中西一唱一和,說得跟真的一樣。

可是《詩經》有雅有頌,一是宗廟祭祀、一是朝廷禮樂,它們當然不出於民間。風呢?開篇第一首就是“鐘鼓樂之,琴瑟友之”。此,君子之學也,又怎麼可能是民歌?再說,當時詩與禮樂偕行,亦是常識,宣傳《詩經》是民歌的人總是連常識都顧不上。

更重要的是:《詩》跟《書》一樣,主要是書寫之文,而非口傳歌述。

早先高本漢(Bernhard Karlgren)即已說過:“真本《尚書》的章節跟《詩經》的頌詩,可能被轉錄于木質文書之前,早已被鑄於銅器之上。”押韻和四言句式在西周最早期的銘文中就有了,共王懿王以後愈加規範,銘文愈來愈長,也愈來愈詩化。跟《詩經》的詩篇,有些甚至是同一事的不同書寫,像《江漢》和《兮甲盤》的關係就十分密切。

因此,《詩經》的詩,更可能如唐人寫成詩以後“付之管弦”那樣,非口語歌謠之紀錄。事實上,包括宋詞元曲明清傳奇,文人創作,寫付歌兒,一直是常態,柳永之生平、書會才人之際遇,無不可以印證此點。采謠諺入詩,只有竹枝詞這類特例。

而即使是竹枝,采謠諺入詩時均有礱裁,使其文化、雅化、格律化。

整個語言藝術系統均是如此。例如史是書寫的,“稗官野史、巷議街談”就是語言的,稱為小說。小說要發展,一是要有司馬遷這樣的史家,把“其言不雅馴”的部分改寫入史;二是自己朝雅化的方向發展。秦漢之小說,發展為魏晉六朝之《語林》《笑林》《世說新語》,轉倉促之語詞為優雅的文辭,繼而再發展成以史筆見長的唐傳奇,即是如此。宋代以後,說話人的話,也同樣逐漸書本化,形成話本。然後更倒過來,不說話而說書了。如演義、子弟書,或遍佈各地書場的大鼓書、說書,均是如此,自我轉化以融入文言傳統。

文言,就是語言的文雅化。在現實的語言層面其實也如此,所以我們的語言很早就分化為日常俗語和“雅言”兩類。雅言,即是語言朝文字的類化,讀書人,從孔子以來皆雅言詩書,故形成一種讀書音,成為後來官話、普通話的前身,與方言俗語相區隔。

為什麼要這樣雅化?原因很多,但最根本的,是徐晉如所說:人若自甘卑鄙下流,那就罷了,若還想脫離禽獸境地,當然須讓自己有點文化。文化是什麼?就是以文化之,化掉鄙俚之氣,修身、讀書,慢慢成為君子。

人如此,語言文字也一樣,鄙俗漸漸升進到平實,質樸漸漸升進到有文采,令人見之怡悅,是一定的進程。孔子談到外交辭令時說:“為命,裨諶草創之、世叔討論之、行人子羽修飾之、東裡子產潤色之”,講的也是這樣的進程。

因此,重新調整視閾,瞭解文脈、接上文脈,既是文學,也是人學。願讀此書者,於此能善體會之,然後順著徐晉如的講解去具體理解各時代文學作品即可。

⏤⏤徐晉如《國文課》序,寫于泰山桃花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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