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沉如夢

1

或許出於吃不到葡萄的發酸心理，許由常常懷疑高中時代的那場深沉如夢的苦戀是否只是青春期的某種躁動。或者，那個皮膚有點黑臉龐很消瘦很清秀的姑娘，只是被他當成了只屬於青春的某種美好的象徵或理想，正如堂吉訶德必須把某個貴婦人臆想為心中的女神，並為之進行艱苦卓越的奮鬥。

然而許由無法否認，那種試圖接近又不知所措乃至坐臥不寧如坐針氈的夜以繼日的煎熬，正是從那個遙遠的高二開始，並一直蔓延了好多好多年。

說起來卻有點乏味，似乎他們之間從來也沒有發生過什麼，一切早已被似水流年沖淡，淡得像涼透的隔夜米湯。但細想起來，又極不可思議，仿佛一道明亮的光芒，照徹著記憶的深淵。

從高二開始，許由便給她寫情書，寫到了高三畢業，也不記得寫過多少封，卻從來都是匿名的，——她或許早已知道是他！或許又從來不知道，因為她從未回復他一封信。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們之間從未說過一句話！他只能用熱辣辣的眼神無數次偷偷看她，偷偷想像她，偷偷愛慕她。

——他曾偷偷躲在操場邊上的某個黃昏的牆角，看她和一群女生練習跳舞，她穿著一襲暗紅色的長裙，身體那麼柔軟，像是春天的楊柳，像夏日的一朵雲……甚至每每上體育課時，他總是奮力奔跑著，一邊不要命一般爭搶著腳下的足球，一邊幻想著：或許她正遠處悄悄觀望著自己……

問世間，還有什麼能比只停留於文字間的愛戀更驚心動魄呢？！當許由第一次讀那本茨威格的傳世名作《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竟為之哽咽淚目，感動不已。小說的女主深情款款地對愛人說，“我對你的心靈來說，無論是相隔無數的山川峽谷，還是在我們的目光只有一線之隔，其實都是同樣的遙遠。”對於許由來說，她也一樣的遙遠。

——而這個女主難道不是他的另外一個自我麼？！——多少年過去了啊！他一次次反復閱讀著這部小說，似乎永遠也讀不夠，每一次讀，都會想起她……

許由的潛意識常常又會下定這樣一個頗為肉麻且煽情的結論：似水流年中，人在年輕時代越得不到什麼，便越是完美：少女時代的她因此才註定了從來永遠的完美至極。

她那纖細的腰身像是用工筆劃的筆觸勾勒出來的，她那清婉的樣子像記憶深處朦朧的月亮，照亮了他黑色的青春。她有時候像是一抹熱情似火的顏色，更多的時候又清冷得像一層霜。不管怎樣，關於她的時光隨著歲月的流逝，仿佛具有了某種沉鬱頓挫的重量。

許由的人生早已註定，要像個詩人一樣在文字中去盡情去愛她，不然，他將如何知道，她曾在他的青春歲月裡有多麼重要？！

2

工作以後，當許由站在課堂上講到了唐詩宋詞，便犯了煽情又濫情的老毛病。面對著昏昏欲睡的學生，他極盡所能天花亂墜鼓吹著，古典詩詞正是漢語言最精粹的部分，又欲罷不能地宣揚著其某種實用性：假如你要提升自己的文采，那你去多背多用古詩詞！假如你要，——要寫一封情書，不妨先從化用古典詩詞的意境開始。——學生們大概並沒有被他驚呆，保持沉默的依然是絕大多數。

或許，學生們之所以麻木不仁不為所動，只是因為情書距離他們過於遙遠，並像那些要麼傷春感懷要麼抒發離愁別恨的詩詞一樣觸不可及。這似乎早已註定，二者都是無病呻吟的東西，沒有人會在乎。

然而這並非空穴來風。遙想許由當年，他總是一身洗的有點泛白的舊軍裝，留著三七分的髮型，或許因為時常憤怒而炸起來，總像個雞窩，但憂鬱而深邃的眼神，似乎又證明了他像個流浪的年輕詩人，似乎憂鬱有孤獨的詩人就應該保持這份尊容。

是的，許由之所以迷上文學，寫作才華如春天裡草長鶯飛，寫起任何東西都如尿崩噴射，正是發端于好多封情書，他寫的每一封信，從來都未言明一句我喜歡你，恰如《詩經》的“發乎情而止乎禮”，他只寫他的內心，寫他眼中的校園風景，寫鄉村的往事，寫日常的瑣事，寫他讀過的一本本書——似乎一定要推薦給她……仿佛寫下這一切，才能把黑色的現實詩化起來，才能實現自我從而實現生命最高的要求。但那個冷若冰霜的姑娘從未回復過他，越是這樣，他就越是歇斯裡底，於是獲得了無多少次的創作層次的練筆。

而化用古典詩詞，不過是最稀鬆平常的筆觸。他會模仿魯迅散文的風格去寫，寫出來自己都會感到渾身上下充滿了愛的力量，一種冷峻幾乎力透紙背，一種沉思猶如玉壺冰心。也會模仿賈平凹與路遙，寫出來的情書竟氤氳著無限的泥土芬芳，仿佛自己正是那個懷抱夢想百折不撓又心胸開闊的孫少平。更為神奇的是，他也曾試圖模仿中外名著，——反其道而行之，把其中有顏色的描寫，都詩化起來，變成了最濃妝淡抹又激情四射的讚美和愛慕。

從此以後，許由便一發不可收拾，一邊讀書，一邊寫情書。凡是看過的書，他總會模仿作家的精髓，有時候是李敖的狂放不羈，有時候是豁達（《穆斯林的葬禮》）的時空轉換，有時候古龍的詩一樣語言的精悍至極，有時候是金庸的厚積薄發，有時候甚至是瓊瑤的纏綿悱惻，有時候也會化用世界名著的好句子（諸如莫泊桑《一生》列夫托爾斯泰的《復活》等）……假如一一列舉下去，這個極力模仿的名單將會無限延伸下去……

毋庸置疑，許由的一封封情書中，充滿了無限的生命力與活力，像雪山突崩也像狂風乍起；他把現實生活中最美好的細節都用最動人的語言盡情表達出來，一切卻又自然而然，像空山新雨也像涓涓溪盎，仿佛她正是他唯一值得傾訴值得交付靈魂的女神……

據許由暗中的觀察，她收到他的信之後，總會變得神采奕奕，仿佛周身都閃著明媚的光，宛如燈火闌珊處的那人令人遐想，恰似從《詩經》中走出了的一個清揚婉兮目光灼灼的少女……而當他的信並沒有如期而至時，她又有點悵然若失，像是《古詩十九首》中某個懷春的少女，落落寡歡，又像是有點憂鬱的林妹妹……當然，這也可能只是許由生髮了類似李商隱的惘然，而產生了一廂情願的錯覺和幻想……

又據說，她曾給學生會的主席看過他的情書，那位愛文學也愛她的領導竟也拍案叫絕，激賞不已，並對許由的一個哥們說，這傢伙的情書像一首首帶著音樂性的散文詩，確實是最有感情的文字。——竟傳到了許由的耳朵中，許由暗中狂喜不已。

非但如此，許由的作文水準竟突飛猛進，高三時幾乎每次考試作文都接近于滿分，因為他總像寫情書一樣寫作文，他寫出的東西從來都是有感而發，情為心動。

後來的事情有點匪夷所思，許由連續兩年的高考作文都寫一塌糊塗，似乎都嚴重脫了題，導致語文成績嚴重拉下了總分。——或許是某種耿耿於懷，當他後來當了語文老師，曾寫了數十篇歷年的高考作文題目，每一篇都如在考場身臨其境，每一篇都一氣呵成驚世駭俗。有的同仁看到之後，總是感慨一聲，許由這傢伙就犯了癲狂症，怎麼每天都寫零分作文啊？！——這對於學生有什麼意義呢？！

而她成績一向極其優異，文采也極好，那年高考的語文成績幾乎接近滿分，似乎很容易便考上了北京一所名牌大學。

3

許由的人生似乎註定了無數的出乎意料。當他補習時，也從來不抱任何希望她會回信，卻欲罷不能又給她寫了一封信，這次，他沒有匿名，仿佛因為距離而產生了某種不可言喻的勇氣，竟沒想到她會回復。

她的每封回信他都如獲珍寶一般讀過無數遍，每次閱讀，他都仿若獲得了新生，似乎生髮了無限的想像和神往，補習生活綿綿密密的黑暗和壓抑，仿佛在瞬間變得明媚而豁然開朗，許由似乎獲得了人生的某種意義，似乎她正在前路上不遠的地方等著他，她已成為他清醒的夢。

有時，他向他索要一片北京秋天的銀杏葉，她竟然附在了信封裡。

有時，她會在信中告訴她，不要過度地沉溺于郁達夫的文字，不妨多去讀三毛。還會在寒假讓他的哥們捎回本世紀初最流行的書，諸如石康的《晃晃悠悠》、阿來的《塵埃落定》、王小波的《黃金時代》……

有時，她也會像他一樣特意把信紙疊成各種各樣充滿了美好寓意的形狀。

有時，他們也會在信中盡情回憶高中的往事，她說她收到他的第一封信時就知道寫信人是他，——這又一次令他驚喜不已徹夜難眠。

有時，他會省錢買下各種顏色彩色信紙……

有時，他會嗅到她的信紙上一種淡淡的香味，或許正是她味道，但絕不是某種香水，卻如此之淡，似有似無，像夢幻，也像春天……

有時，她竟然會把他的名字寫成一首長詩，這簡直令他心花怒放，狂喜不已，立即在回信中也給她寫一首長詩……

有時，她在信裡留了電話，而當他打通電話時，卻犯了結巴症，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便驚慌失措地掛掉了電話。

而當許由上大學之後，再寫給她，寫了很多很多封，她卻再也未回過。

直到許由從那所被譽為“高中後”的末流大學畢業，這才恍然大悟，她之所以回信，正是因為他處於補習的逆境或挫折之中，需要她出於純真友誼的安慰。——那個頓悟的瞬間，他好像將執迷不悟的自我暫時抽離於自我編織的一場美夢。

情書像一壇醉生夢死的酒，許由寫下了他的迷夢，他對愛情的嚮往，他的無限悵惘，他對人生和未來的期待與嚮往，以及他那青春的所有傷逝。

而最後一次決定給她寫信發生她結婚之前，許由一口氣便寫了十幾頁，卻完全是瑪律克斯的風格，他覺得自己正是《霍亂時期的愛情》中的男主弗洛倫蒂諾·阿裡薩。

許由是用王寵風格的小楷寫的。——那時候他迷上了小楷，每天都在臨摹歷代各種小楷的名帖，而他又從來都不去創作，於是把這封信當成了難得的創作……只是那個時代的人們都有了手機，她只是給他回個短信，大意只是一句話，謝謝你這麼久的牽掛和祝福！也同樣祝福你一定要幸福地生活。一時間他的心裡百感交集，他的思念仿佛落葉歸根。或許他早已心如死灰，她像那記憶深處的情書，終將完全消逝在蹉跎的時光中。而那些寫信的日子，恰如春天裡遠方的一片雲，遠山裡的一簇野花……

世界上或許有鮮有像許由的人，他的寫作才華，他的所有壓抑，他對美麗姑娘的神往，正是通過寫情書來不斷釋放，並無限拓展，他最終獲得了某種自我的超越，似乎在文字裡如同王家衛那只無腳的鳥，一直飛著……

4

多年以後，許由再也不寫信了，她在哪裡，又在做什麼，她也會變老變滄桑麼？她還會記得她的生命中曾有一個不斷給她寫情書的人麼？——他們似乎也永遠也沒有了以後。

即使好多個春節，當許由從遠方回到了老家，聽說高中的老同學要聚會，且確定她也會去，但他從來也沒有參加過，有時也曾突發奇想，給她再寫一封信，讓一個哥們給她捎過去，但不知道為什麼，他一個字也憋不出來……

自從高中畢業以後，許由從未再見過她，她一定早已為人之母，而他也變成了一個慈愛溫厚卻仍放蕩不羈的父親……

2022.4.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