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茶跡｜從容之樂──與仰章兄的詩畫緣

2015年6月，楊松年教授應邀從新加坡來到香港中文大學，為敝系「風雅傳承：民初以來舊體文學國際研討會」作主題演講。老師送我一冊新近出版的《雲海集》，道：「這是我新詩創作的首次結集，全書設計和插圖都是由我當年NUS的學生林仰章負責。」我隨意翻閱，只見插圖皆為水墨丹青，溫潤清雅，與文字珠聯璧合，不禁讚嘆不已。淺談之際，從楊老師口中得知仰章兄不僅是卓有成就的金融才俊，工餘更全情投入繪畫事業，舉辦了好多次個人展覽。當年12月，我前往廈門參加「第六屆世界華文文化學術研討會：紅面觀音及跨境觀音文化」，首度與仰章兄相見歡。仰章兄高大魁梧，步行虎虎生風，若非頭上幾絲白髮，真難相信竟比我年長一輪。他臉上總是帶著笑意，無論面對師長、友儕還是晚輩，皆謙遜有禮。對於楊老師的信仰文化研究工作，仰章兄多方襄贊，無論會議統籌，抑或「世界華人民間信仰論叢」諸書的設計，都不遺餘力。

不過，首次見識仰章兄的捷才，還要到翌年初春。信仰中心的成員們有個聊天群組，大家常常分享各種相關資訊。當時我卜居大埔舊墟的文武廟附近，某日隨意分享了幾張沿途拍攝的照片。其中有張的主角是林村河中一艘小船上棲息的白鷺，引起了仰章兄的興趣。一頓飯的時間，他就創作了一幅素淨雅緻的水墨畫，在群組分享，我一看，不由大為讚嘆：河邊明明是石屎森林，竟變成了白牆黑瓦的平房；河中明明是散發著柴油味的小機動船，卻變成了烏篷船；唯有船上那隻白鷺，一樣收頸垂翼，悠然自得。畫內並非吳冠中的江南，而是仰章兄「心遠地自偏」的靈魂圖景。自此我開始明白，仰章兄為什麼能夠在石屎森林與白牆黑瓦的兩種事業之間，恢恢然游刃有餘。我因而題下〈棲鷺〉詩一首云：

于以采藻，於潦於淵。

于以棲鷺，於棹於舷。

于以為漁，於澗之流。

于以振鷺，於河之洲。

照水潔兮。翅如月兮。

層葛始紅，心如結兮。

雖然並非題於畫作之上，卻也算是首次與仰章兄結下詩畫緣。

兩個月後的2016年4月，信仰中心同仁在新加坡集合，乘船前往印尼民丹島的丹絨檳榔市（Tanjung Pinang），考察當地華人的玄天上帝信仰現狀。活動結束後返回新加坡，仰章兄不僅帶我遊覽國立博物館，還邀我到他的工作室看畫、喝茶。工作室位於一幢工業大廈（和香港一樣），室內雖然滿是各種書畫工藝品，卻排放得有條不紊，令人有一種輕鬆自在之感。品茗閒聊半晌，仰章兄問我是否願意以小楷書寫《心經》一部。我久未執毫，腕力瘠弱而劣不成書，然盛情之下只好勉為其難了。臨別之際，仰章兄拿出一疊畫作，讓我選三幅以為饋贈。面對慷慨之誼，我遂在回港的班機上分別為三幅畫作題詠如下：

題〈紅葉翠鳥圖〉

一枝紅葉滿山秋。疑是苕榮頻戲遊。

翠羽斑斕應愛惜，春風有信在前頭。

題〈三隻小雞圖〉

啁啾翹首學司晨。鴉色猶存暘谷春。

同伴休嗤唱未和，十陽在昔本相輪。

題〈魚兒逍遙圖〉

南溟雖遠接扶搖。變化雲鵬垂九霄。

何若不來還不去，從容之樂在濠橋。

所謂「秀才人情紙一張」，我如此題詩連紙也無，只憑網上傳輸，真箇是「大來小往」了。一年後，我們再度前往民丹島開會。返回新加坡後，林緯毅教授夫婦款待幾位與會者，餐廳訂在仰章兄相熟的深利美食館。餐廳負責人熱情招呼，每人贈予2016、2017年的兩冊枱曆。原來兩冊二十四幅圖畫皆為仰章兄手筆。2016年主題為星洲昔日風情，2017年正值雞年，畫作都是雄雞報曉、母雞孵蛋、母雞將雛、小雞覓食等內容，意態可掬。

2018年8月下旬，我連續參加兩場在新加坡舉行的研討會。第一場是南洋理工大學曲景毅兄主辦的「文化遺產與教育體制︰東南亞華校國際學術論壇」，宣讀拙文為〈興衰女仔館：香港雙語教育史的一隅〉。第二場是仰章兄承辦的「第十四屆世界華文文化研討會：當前全球文化下財神信仰的探討」（議程封面又見仰章兄畫作，頗為別緻），宣讀拙文為〈毗沙門與玄武信仰比較臆說〉。我知道新加坡著名女校聖瑪格烈中學（St. Margaret’s Secondary School）在1840年創辦時，性質與1860年建校的香港女仔館（Diocesan Native Female Training School, 男女拔萃書院的先驅）相近，於是向仰章兄詢問，是否有機會造訪聖瑪格烈校史館。誰知仰章兄說自己曾在該校兼任美術課，與校史館負責老師相熟，安排參觀完全沒有問題。我喜出望外。抵新開完南洋理大的會議後，仰章兄一大早親自驅車，攜我前往聖瑪格烈中學。兩位負責老師不僅為我作詳盡導覽，更饋贈印製精美的校史一部。離開中學後，仰章兄知道我還需要其他資料，又陪我前往國立圖書館，查核微縮膠卷。我十分憂心耽誤仰章兄的寶貴時間，他卻寬厚地笑道：「沒事，你安心查資料吧，我去翻翻畫冊。不是你的原因，我還一直沒空來看呢！」

我與仰章兄交情日篤，好幾次拙著封面及主持活動之海報，皆請仰章兄幫忙設計，感激無任。2017年，我承乏信仰中心半年刊《華人文化研究》的主編事務。我於是邀請仰章兄擔任執行副主編，希望讓世界各地廣大讀者翻閱期刊賞心悅目之際，也進一步認識仰章兄的高才。直到2020年初，各位編委終於達成共識，從當年6月號開始，在封面設計上作出較大變更――底色變得更為明亮，配以藝術圖片。這一期的圖片內容是編委會的結晶：由楊松年教授賦詩、龔鵬程校長題字、仰章兄繪圖，而詩意則以聽劉家軍教授鼓琴為旨。畫中鼓琴者定若彌勒，又頗有明憲宗〈一團和氣圖〉的趣味，呼應著楊老師詩中「竟把天地人揉在一起」的意興。整個封面素淡雅淨，令瀏覽者心曠神怡。與此同時，我與仰章兄達成君子協定，以後每年12月號以生肖為主題，6月號隨機安排，各期基本上由我撰構對聯一副，請年輕書法家寫就，與畫作相配。我半開玩笑地對仰章兄說：「期待老兄畫滿十二生肖後，出一本畫冊，我一定鼎力支持！」2020年12月號，仰章兄如約繪製了一頭可愛的小牛，黑背白腹，立於山頭，回首向天，噓氣成雲。我撰得一聯，請胡詠怡女士題字。聯曰：

犀可通乎，大千世界長相與；

夔而足矣，十二律音都克諧。

夔乃一足之牛，又虞舜樂官；犀兕，亦牛也。用祝讀者諸君辛丑金牛之歲，吉祥如意。2021年6月號，為慶祝楊松年老師八秩壽辰，邀仰章兄繪〈松鶴延年圖〉，由我嵌名壽聯一副，仍付詠怡手書。聯曰：

松以夏，柏以殷，栗以周，誕育斯民因壽考；

年則堯，月則舜，日則禹，聿修厥德即神明。

而仰章兄筆下的松樹蒼然藹然，仙鶴儼乎若思，別有意趣

至2021年秋，拙著《女仔館興衰：香港拔萃書室的史前史（1860-1869）》付梓。我隨即向仰章兄郵寄樣書，並請他轉贈一冊給聖瑪格烈中學校史館――沒有仰章兄與聖瑪格烈同仁的幫助，拙著的論述必定頗有缺憾。與此同時，我開始了《華人文化研究》2021年12月號的編輯工作，且預撰一聯云：

雙翼之加，無礙風雲隨所遇；

大人其變，有孚炳蔚不須占。

上聯出自諸葛亮《心書．兵機》：「將能執兵之權，操兵之勢，而臨群下，譬如猛虎加之羽翼，而翱翔四海，隨所遇而施之。」下聯則依據《周易．革卦》：「九五，大人虎變，未占有孚。」「上六，君子豹變，小人革面。」〈象〉曰：「大人虎變，其文炳也。」「君子豹變，其文蔚也。」撰成後，再請仰章兄畫虎。不料仰章兄非但依舊慨然答允，還邀我撰文一敘交誼，並就其畫作略陳陋見，納入來年六十誕辰慶賀集。我聞言始驟覺時光飛逝，疫情之下已有三年不曾與仰章兄見面了！但我於美術之道僅略知皮毛，焉能贊一詞？唯兩人之交誼乃至詩畫緣，則誠可娓娓道來。回想2017年4月在深利聚餐後，有感於各位師友的熱情款待，謅四言詩一首。茲仍迻錄於文末，預為仰章兄介周甲之福：

南有嘉魚，以鰱以鯧。

君子好我，示我周行。

南有吳羮，以甘以旨。

君子好我，云胡不喜。

南有炙禽，以雉以鵠。

君子好我，洵訏且樂。

既有飽德，以粿以蔬。

稱彼兕觥，眉壽無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