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鵬程筆下的清史泰斗:懷念陳捷先先生

文-龔鵬程【當代著名學者及思想家】

陳捷先先生,我們都稱他為捷公,是台灣的清史大專家。是我座師,我也是他唯一一位中文系的學生。他是傑出的學者,更是傑出的學術經紀人,在推動學術發展上真是貢獻良多。
陳捷先教授(1932-2019),江蘇江都人,出生於江都邵伯,1949年自上海乘船來台,1956年畢業於台灣大學歷史系,1959年獲台大歷史研究所碩士,後應邀加入哈佛大學訪問學人計畫。1970年任台大歷史系主任、歷史研究所所長等職。1973年,借調成大歷史系主任三載。1980年,應聘為美國麻州大學客座教授,1990年榮獲韓國圓光大學名譽博士學位。

1995年退休,獲聘台灣大學名譽教授,中國南開大學歷史系客座教授,移居加拿大。2002年獲聘佛光人文社會學院教授,2006年退休返回加拿大,並獲聘佛光大學名譽教授。2019年3月17日逝世於加拿大溫哥華。捷公為學專治清史、檔案學與滿族研究,著有《以史為鑑——漫談明清史事》、《清史雜筆》、《努爾哈齊寫真》、《康熙寫真》、《雍正寫真》、《乾隆寫真》、《明清史》、《透視康熙》、《滿清之晨——探看皇朝興起前後》、《青出於藍——一窺雍正帝王術》、《滿洲叢考》、《清代台灣方志研究》、《東亞古方志探論》、Manchu Archival Materials、The Manchu Palace Memorials、《族譜學論集》等書。

陳捷先先生,我們都稱他為捷公,是台灣的清史大專家。是我座師,我也是他唯一一位中文系的學生。

他1960年即完成碩士論文《滿洲叢考》,後來在清史研究上卓具聲望。但我認得他,並不在清史領域。

他是傑出的學者,更是傑出的學術經紀人,在推動學術發展上真是貢獻良多。

力推台灣史蹟源流會
早年他參與東亞學會哈佛燕京學社資助項目時,我還沒進大學。可是後來我們就都受惠於他主推的一個專門針對大學青年研修活動:台灣史蹟源流會。

這個研習營,教學目的很簡單,叫做「身為台灣人,應知台灣事」。內容是台灣史。但不是呆講政治經濟,而是生活性的,除完整介紹台灣歷史發展之重要事件、制度措施、相關人事地物沿革外,還指導學生對大台北地區相關歷史遺跡、古蹟建築、傳統產業、風土民情、鄉土文化等進行實地訪查,並製作簡報於期末公開分享。

觀察重點包括宅第、孔廟、城郭、街屋、教堂、學校、園林、砲台、書院、牌坊、寺廟及裝飾特色。要求:一、分組規劃;二、搜集資料;三、審查企劃書;四、行前教育準備;五、實地訪察拍照;六、匯編圖文資料;七、製作成簡報;八、發表口頭報告 。

現在看,都還覺得辦得鮮活,何況在40年前?後來台灣史烏煙瘴氣,成為政客擺弄場,且有一堆人來搶旗號,宣傳說政府當年不重視台灣史,台灣史都是他們打出來的疆域,我看了就覺得好笑。我讀的淡江大學就特闢有台灣史研究室,而捷公他們辦的台灣史蹟源流會更是成果輝煌呀!

捷公當時主要是在台大當歷史系主任。這單位是台灣史學界的龍頭,高手雲集。但最特別的,是不只關注漢文化主流,更有教滿文有廣祿教授,教蒙古文的有札奇斯欽教授,裁成人才無數。

滿清歷史的權威
那時,在政大教維吾爾文的有阿不都拉委員,教藏文的有歐陽無畏喇嘛,另有一位金姓滿人教滿文。捷公夫人侯有蘭女士是滿人,捷公自己的滿文造詣也甚深。所以又提倡阿爾泰學研究,群策群力,成立阿爾泰學會,每年召開年會,並做國際交流。

蔣復璁院長還聘他擔任故宮的顧問,指導整理滿文奏摺與翻譯工作。故宮藏有40大冊的老滿文檔案,是滿清入關前的太祖、太宗的檔案,古奧難懂。清入關後,康熙、乾隆曾用後來的新滿文重寫,一般稱為《滿文老檔》,但不是真老,且有很多改纂。

在台北故宮的北溝聯管處時代,李濟先生用哈佛基金會名義向聯管處申請,派李學智與史語所照相技師李湫濤拍攝了顯微膠捲。微捲後來由李學智保管,由廣祿教授指導李君翻譯。阿爾泰學會成立,外國學者向故宮建議,將此40大本檔冊影印流傳,以便研究。故宮接受了建議,由捷公將滿文老檔影印為10冊,發行海內外。是故宮和阿爾泰學會的重要業績。

不料這卻引起一場糾紛。據昌彼得先生《宗陶老人自敘》說:「這一下觸怒了李學智。原來,他以為控制的微捲可以價值連城,奇貨可居;原書印出,則誰還要再看微捲。此後,他即處處找故宮的麻煩洩憤。我曾以私交的立場,寫了二封信勸他,他置之不理。

在《新聞天地》之類的小雜誌上,連續發表了幾篇文章攻擊故宮,也批評陳捷先先生。我曾寫信明告李學智:故宮自故宮,陳捷先自陳捷先,批評故宮不等於批評陳捷先。他依然故我,繼續撰文批評故宮。我忍無可忍,最後寫了一篇〈總答李學智先生對故宮的批評〉的公開信,發表在《幼獅月刊》上,措辭嚴厲。不久,聽說李君辭職回大陸去了。」( 《國家圖書館館訊》2010年第2期)

事實上,捷公1969年已整理出版《舊滿洲檔》,1978年又由台北大化書局出版了《滿文清實錄研究》,作為《滿文檔案叢考》的第一集。第二集《滿文清本紀研究》1981年由台北明文書局出版。在這個領域中的地位,不是幾句閒話可以動搖的。

捷公伉儷攝於加拿大住所。
捷公伉儷攝於加拿大住所。

先生尚有其他有關清史的中英學術論文百餘篇,一部分輯為《清史雜筆》,自1977年起由李善馨先生主持的台北學海出版社陸續出版,先後八輯。1973年還募得美國學術團體聯合會(ACLS)捐贈出版基金,由台北故宮博物院出版《宮中檔光緒朝奏摺》,按年月編排,每月出書一冊。共26輯,嘉惠士林。

我是在他這些豐功偉業都做完之後才與他相見的。

過程有點曲折。

考博遇上轉制 老師助尋考委
1983年我在師大準備畢業。原先台灣的博士制度是考兩次,學校通過後,由教育部再組織考試委員考一次;通過了,才授與國家博士學位。那年風聞要改革,廢除後面這道手續,由學校直接考試授予學位。如此一來,國家博士當然也就廢了。我非常着急,還想着擁有國家博士的虛榮呢!乃匆促提交了論文。

慣例,博士需有學問,故需要火候,從來沒有四年就畢業的,都得十年八年。我這樣破例,師友頗不以為然。幸好所長黃錦鋐、指導教授汪中兩位老師非常優容,同意我闖關,並替我安排了勞幹(貞一)先生等大家來考我。

可是我論文都送去給各位先生們以後,卻接到教育部的命令,曰:舊制取消,新制還沒研擬出來,考生姑且等等。

這一下,由夏徂秋,等到蟬鳴都歇,等得我頭皮發麻,勞先生甚且不能再等,而回美國了。

新規矩下來時,已臨近下學年開學,又需立刻考,否則要計入下一學年,等於白白晚了一年。於是老師替我趕緊找頂替的考試委員。捷公與黃老師汪老師交好,遂匆匆被請來救場。我這才有機會成為他的門生。

捷公為什麼與汪老師他們交好呢?師母妙擅丹青,捷公則能書法,學臺靜農先生,亦作倪元璐體。汪老師又長期在台大教詩、與臺公詩書酬唱最多,所以捷公常與他們玩在一起。其《清史雜筆》八集,都由李善馨先生出版,李先生便是汪老師的好友,所以書的封面也由汪先生題耑。可見他們是捷公在史學界之外的另一個親密朋友圈,捷公之具有文人氣也可以想見。

但我還一時不能感受到老師的文人氣。他正擔任《聯合報》文化基金會的國學文獻館館長,草萊初闢,選擇方志與族譜為切入點,開始辦有關方志、族譜的研討會。知我曾協助申慶璧、白惇仁老師編修《宜蘭張氏族譜》《淡水鎮志》《花蓮縣誌》,便要我和申先生白先生都參與他的活動。

他本寫過《清代台灣方志研究》《東亞古方志探論》等書,是方志學的大行家。館中又聘了盛清沂先生等人來,氣象高俊,並擴及海外,舉辦了「亞洲族譜學術研討會」、「中琉歷史關係國際學術會議」等(中韓歷史關係國際學術會議、中國域外漢籍國際學術會議等,也都是他創的)。我得參末議,飽饜盛饌,深受啟發。

捷公「清帝寫真」著作系列。
捷公「清帝寫真」著作系列。

遠棲加國 學術興致不減
後來我不幸入了仕途,他則鴻飛冥冥,遠棲於加拿大溫哥華,師生遂不能相見矣。

期間,我去溫哥華接受城市金鑰,曾去拜訪他並看了師母的畫展。但也僅此而已。

直到在宜蘭辦佛光大學,要成立歷史研究所,我才懇請他回台灣幫我。

老師快然灑諾,一人返台,住在山上。雲起樓、雲來集,天風海雨,霧裹雲遮。

我頗擔心他寂寞無聊,因為他曾是那麼有活力的人。可是他能量不減,興致仍很高,對我們後生小輩頗有鼓舞。有時他會寫示對聯給我,其實是對我的勸勉。他不好直接教訓我這個「校長」,所以用這委婉的方式。有時則拉我去他宿舍小酌,親自做獅子頭給我吃。他是揚州江都人,善於烹調,很有生活情趣的。

捷公為台灣大學歷史系題字。
捷公為台灣大學歷史系題字。

那幾年,除了學校教學,他仍不放棄社會教化。鑒於小說和影視劇「戲說歷史」成風,而且戲說的多為清史,他致力書寫一系列「人人可讀,人人能讀,人人愛讀」的歷史讀物,先後完成了《康熙寫真》、《雍正寫真》和《乾隆寫真》。針對李登輝的兩國論,則寫了《不剃頭與兩國論》。憂心時局、關心世道之情,非常明顯。

捷公信念 兩岸合力保存文化
2002年大陸決定重修《清史》,成立清史纂修領導小組辦公室(清史辦),由人民大學戴逸教授任主任。

清史,北洋政府於1914年開館纂修,歷經14年修成。但因各方都不滿意,所以只稱為《清史稿》。政府遷台後又修了幾次,大陸也曾三次動議重修,並成立相關機構籌備,但終未及實施。所以這次重修頗為轟動,預算也高達十多億。

捷公對此極為擔心,認為文化的事,兩岸應該合力;且大陸修撰者對台灣收藏的清朝史料和檔案、曾經重修的經過和成果、國史館所存當年修清史時的卷包和資料都不清楚,台灣正應大力協助。

因此我跟他跑了一趟北京,說明利害,以佛光大學名義邀請戴逸先生率團來台。我們協助他查考資料、聯絡相關學術機構,並由我主持兩岸學者清史纂修研討會,請戴先生向台灣學界正式介紹這個項目,邀請同道協力。然後我們又組團去北京,與清史纂修團隊和大陸史學界商量合作。終於在2004年初制訂出了《清史編纂手冊》,作為編纂的依據。

此事,捷公費心費力,居功厥偉。他自己的收藏與資料,也捐了許多。後來這個項目一波三折,2007年,人大歷史系副教授米辰峰甚至發表《學術首騙——12億元大清史課題負責人成崇德調查報告》,可見人事問題總是糾紛不斷。我們具體如何參與也無定論,所以後來我就漸漸淡出這個項目了。

遙思高誼,懷想遠之!
我無力繼續參與,也是因我正為了烤羊而辭了校長,釀成風波,根本無暇兼顧其他的事。

風波細節就不多說了。總之,校內洶洶,或主戰或主和,與董事會的關係,不是劍拔弩張,而是矢石交加、槍林彈雨。董事會星雲法師知道捷公是我老師,又跟他是老鄉,乃託捷公調停之。

我說:我本不稀罕當校長,但人格不應被汙損、學校的制度和精神不能被扭曲。他甚以為然,乃與董事會協商,由學校法律顧問劉律師代表董事會和我正式溝通。他則陪着我,搭車去台北。

這整件事十分複雜,以後得空再緩緩寫出,以饗熱衷八卦的看客。此處提一筆,只是感恩。要謝謝老師在那個時刻,如待子姪般協助我走出亂流。他怕我受傷,故毅然出手。

我沒他的學問,也沒學到他從容調和鼎鼐的本事,但從他身上另學到了許多東西。先生逝矣,遙思高誼,懷想遠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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