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新疆者得天下

龔鵬程

外國為什麼老盯著新疆、西藏和阿富汗?

中國人有我們自己理解的方式。這很好、很必要,但或許也該知道一點外國思維的情況。

二十世紀初,麥金德發表了〈歷史中的地理樞紐〉。這是一篇不到二十五頁的小論文,但這篇短文卻影響了百餘年來許多事。

因為地理觀念地改變,往往會改變人的思考方式及內容。

大家都知道:西方勢力的大肆擴張,是由於15世紀末以來的大航海、大發現、大殖民。但麥金德認為:因尋找新的陸地而興起的海洋探險殖民活動,將隨著整個地球面貌之逐漸清晰而終止。所以整體發展方向應該重新調整,否則不能持續發展。

那該往哪發展呢?回到陸地上來!

麥金德說,在地球上,我們將重新發現:歐亞大陸仍然是世界自然地理的中心,是最大的陸塊;也是人類活動最頻繁、最集中,文明發展最耀眼的場域。這個地區,才世界政治之主要舞臺。稱它為“世界島”,亦不為過。

在世界島這個舞臺上,東有以中國為主的東亞文明、西則為歐洲。居舞臺之中心,被麥金德稱為樞紐地帶的,則是歐亞之間,南起喜馬拉雅山,北至北極海;東起長江,西至窩瓦河的二千五百平方哩(事實上大約即是我國唐朝時安西都護府領地,詳下文)。

此一地區位居世界島之中心,既為海洋權力所不可能涉及處,又是歐亞大陸的心臟。誰佔據了這個心臟,誰就能統治世界島。誰統治了世界島,誰便能統治世界。

麥金德的理論,由於是從歐洲發展的歷史中得來的教訓,所以很快就被歐洲人所認同了。因為所謂“歐洲文明”,就其最真實的意義而言,乃是為了抵抗來自亞洲的侵略之後果。舊(歐洲)世界的邊緣,或遲或早,都曾感受到來自大草原機動武力的擴張壓力。最早是匈奴,然後是蒙古,最近則是蘇俄。

歐洲人,四五百年累積起來的武裝殖民力量和武器,正無處投放,這個理論也恰符所需。或者,倒過來說,歐洲列國本來即有意在海上分出勢力範圍之後,回頭在歐亞大陸上向東瓜分土地。麥金德的理論事實上就是他們吹起的號角,洩露著心聲。

其中特別是英國人德國人,最服膺麥金德的理論,故積極與蘇俄爭奪這個心臟地帶。

其他講地緣政治的人,則認為這塊心臟地區不能由德國或蘇俄獨佔,否則它們將成為超級強國;因此應該在黑海至波羅的海之間,建立緩衝國。在巴黎和會中決議在此建立一批獨立國,即本於此一思想。

可是誰也不願意別人提早下手建立了(扶植了)緩衝國。英國前《泰晤士報》記者帕瑟維爾·蘭頓在1906年出版的《打開西藏》一書中就明確提到,俄國在西藏影響的不斷擴大迫使英國必須採取行動:“除了進行軍事干涉以外,我們別無選擇。”

1903年英國隨即派軍進入西藏。“這不是戰鬥,而是一場大屠殺。”英國作家彼德.費萊明在《刺刀指向拉薩》書中說。

新疆呢?俄國長久經營,早已搶得得滿缽滿盆。

而在英、俄的幕後支持下,早就對新疆垂涎三尺的浩罕汗國阿古柏,也率軍進入新疆作亂。英、俄、德、法的探險家、考古學家、商人、牧師等亦絡繹於途,在西藏、新疆等地活動。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泛突厥主義”“泛伊斯蘭主義”思潮更是洶湧傳入新疆。“突厥斯坦”“東突厥斯坦”這個地理名詞也不斷政治化,內涵被不斷擴大化。

二次世界大戰之後,蘇聯及中亞也果然成為宰製歐亞的主要力量。英、德、法諸國勢力退出,蘇俄控制了這個地區,諸獨立國皆併入蘇聯。幸而尚有麥金德所未料及的世界島之外的美國,崛起平衡之。

拖延迄今,局勢又變。兩德統一,歐洲單一市場早已經統合,心臟地區諸小國亦已逐步脫離蘇聯,再次恢復二次世界大戰前的景觀。

此一心臟地區仍舊成為緩衝地段或強者逐鹿之地。

可惜中國對西方這一路“地緣政治”思維不清楚、不重視、不理解。

在中國人的地理觀念中,我們從不曾考慮到什麼波羅的海、黑海,從來不曾把世界的中心定在中亞新疆。

中國的地理中心是蘭州,中國人腦袋中的地理中心,卻是長安、南京或北京。愈來越往東,越來越靠海。

蘭州已在西陲了,倘或出陽關、渡玉門,遠涉塔里木盆地,甚或翻過帕米爾高原,豈不是要上西天取經去了嗎?

雖然中國也如歐洲一樣,長期承受這個核心地區的壓力,新疆、青海、西藏地區都曾長期壓迫著所謂中原地區,所謂“漢文化”“漢民族”,就其最真實的意義而言,亦是為了抵抗來自這個核心地區力量壓擠之後果。

但我們向來不認為這個地區是核心區,它永遠只是邊陲、邊疆、邊塞,甚至是異域。我們腦袋中的核心區,早期是中原,明清時期是江南,現在是北、上、廣、深這一線。

異域嗎?唐玄奘去的西域,中國人一般都以為那是不折不扣的異域。其實,他自己的那本紀錄,書名直題《大唐西域記》,因為那些地方多仍是唐朝自己的地。

那是直轄地,不是藩屬國。安西都護府之管轄範圍,即包括今新疆、哈薩克東部和東南部、吉爾吉斯斯坦全部、塔吉克斯坦東部、阿富汗大部、伊朗東北部、土庫曼斯坦東半部、烏茲別克斯坦大部等地。在武周時代北庭都護府分立之後,安西都護府分管天山以南的西域地區;北庭都護府,則區域東起伊吾,西至鹹海一帶,北抵額爾齊斯河到巴爾喀什湖一線,南至天山。

更早,是漢朝設立了西域都護。《漢書.西域傳》載,西域都護統轄西域48國,“自譯長、城長、君、監、吏、大祿、百工、千長、都尉、且渠、當戶、將、相至侯、王,皆佩漢印綬”共376人。

漢朝之後,晉室南遷,北方雖是胡人政權,卻延續這個傳統。前涼建興二十三年(335年)再次設置西域都護,治所在高昌(今新疆吐魯番市東),歷經前涼、前秦、後涼、北涼(段氏)、西涼、北涼(沮渠氏)沿置。

歷史不細說了。總而言之,中國人與這塊地區的關係從來緊密相連,至少在夏朝已然。後羿被嫦娥偷去吃了的不死藥,就得之於西王母。商朝,則大量採購、運輸西域玉石。周亦有穆王西征等事。牢牢緊控此一地區。

秦漢之際,由於大家都忙著逐鹿中原,匈奴乃趁機向西擴張,掌握了西域。漢武以後,竭力經營,才又再度統轄此地。

一直到唐朝,這地方雖不斷反覆,但大趨勢仍是“中國化”,或直轄、或羈縻、或附庸、或內附。對中央政府來說,此地亦為命脈所在。例如安史之亂,中原幾乎全丟失了,幸好還有寧夏新疆這一塊,才能恢復。郭子儀所借回紇之兵,就是現在的維吾爾。

宋朝以後,才漸漸失去對這塊區域的主控權。蒙古繼承了匈奴的角色,並一路向西,打到萊茵河。成吉思汗見丘處機,即在阿富汗地區。因為那一帶才是兵機之核心,而非蒙古。

形勢如此,宋朝只能愈來愈向東退,由長安洛陽退到開封,再退到杭州,又退到深圳珠海,終於在海上覆沒。

可惜明朝並沒有回頭,甚至還想繼續走向大海,所以才有鄭和出洋之舉。但這路子也沒有走成,仍回到陸地上。

可是不是向西,而只是在中原地區做戰略轉向,成為南北格局,南防海寇、北防塞敵,西北則棄之。我《敦煌賦》曾感慨:“明嘉靖三年,竟閉嘉峪關,撤軍民而東之。至此,敦煌遂等棄遺,葉離其枝”,可見一斑。

戰略的錯誤,當然導致失敗,最終北邊的塞防崩潰,滿清入關;南邊的海防,也愈來愈露敗象。日本奪琉球、葡萄牙奪澳門、西班牙荷蘭奪臺灣,延續到清末南洋北洋艦隊具敗。

清初也不是沒想過重新取回西域的控制權。雍正三年恢復于敦煌地區設立沙州所,恢復治旗。到康熙平準噶爾、乾隆平回部,問題都看得很准,用力也不可謂不深,成效卻寡。最終是晉陝甘回變,西域再度丟失,餘波蕩漾至今,而千萬裡土地已被俄羅斯鯨吞蠶食去了。

清朝將亡之前不久,新疆才再收入中國。但迄今仍然爭端不斷,英俄德法諸國的力量亦不斷在此一地區運作。即使自己不能直接控制,也要在這些地區建立一些獨立國作為緩衝地帶。

可是中國人自宋朝以來對此地已經疏隔上千年,漸漸漠不關心了。視為塞外窮邊,無甚瞭解;外人之侵擾,亦以為是“癬疥之疾”,無並太大警覺。既不曾想要進入歐亞大陸的中心,也不注意其他國家對西陲的用心。

我們自稱中國,其實只居於歐亞大陸島的邊緣地區; 自以為是個大陸型國家,但事實上我們既不能掌握大陸島的心臟地帶,遂根本不可能在整個歐亞大陸有什麼發展,偏安於東邊一隅,而終究未必能安。

例外有兩個。一是孫中山。他早先當然即位于南京,但那是權宜之計,後來則提出應定都於蘭州的計畫。說詞是蘭州為中國領土的地理中心,其實是要調整南北格局,發展大西北。後來更直接說應該在烏魯木齊建都。

民國政府一直維持這個主張,作為政策方向。“開發大西北”就是抗戰時期重要的行動,羅家倫為了西北建設考察團,還寫了13冊考察報告。

蔣先生後來1949年撤退到臺灣,其他省政府當然都不存在也無意義了,可是新疆省政府卻一直維持到1992年,才由我去主持裁撤工作。我那時百感交集,知道李登輝已無意中原了。

因為從我前面的敘述,各位即知:得新疆及其西阿富汗等地,才能得天下。不管你喜不喜歡,這是戰略要地,從夏商上古到現在皆是如此,你不在意、掉以輕心,或以為可棄,別人就要搶去了。現在美蘇仍在阿富汗軍事介入,毫不掩飾呢!

大陸近年提出“一帶一路”政策,可算另一個正視歐亞核心區的主張。但說得很迂曲,所以很多人仍搞不明白。

因為海絲這一路其實不是重點,重點仍在舊絲綢之路這一帶。而一帶之“帶”也無關緊要,重點只在新疆中亞這一段。你再怎麼海路掀波、路上牽帶,纏繞到北京天津羅馬埃及都不要緊,美蘇德法英等國不會理你。新疆中亞這段如果打通了,你試試,以上這些國家馬上坐不住。

南海不是也很緊張嗎?不,南海次於新疆。因為南海只牽涉美國利益,蘇德法英各國多無切身利益,且鞭長莫及。而美國日本卻對大陸島心臟區非常有關聯(當年英、法進入敦煌“探險”之後,接著到的就是日本、俄國。為什麼日本有那麼深的“敦煌情結”?就因敦煌是進窺西域的門戶)。

西藏呢?西藏也是附帶的。新疆定,西藏自定。吐蕃與西域是一體的,興衰相系。它在唐朝時期,不斷與唐王朝爭奪新疆,就因為新疆才是它的戰略要害,而不是印度、尼泊爾。印度的要害則是靠近新疆的巴基斯坦,而不是中印未定界。

伊斯蘭,也不是問題。伊斯蘭教從唐朝就傳進中國了,到南宋,周密已說:“於今回回遍天下”,何曾是問題?現在的問題是歐美各國製造的,他們在近東中東壓制或敵視伊斯蘭、維吾爾,在西域則扶持之。

那麼,要反美嗎?美國遠隔太平洋,你一人吐一口唾沫罵它,只會把自己淹死,濺不一星點到人家身上。能做的,只能是自己補好破洞,以免他人覬覦,鑽進來,甚或就著破洞投柴燒火。

如果討厭人家卡我們脖子,就更要知道脖子在哪。晶片、華為、棉花或什麼高科技低科技,都是話題、都是用來燒火的柴,用完了,隨手又可以拿出無數。它們不是脖子。這一百多年來,各國要卡的中國脖子,一直是西域,人家可沒變過。

這個大勢,我希望國人能看清楚。

明白這個大勢,才能戰略回頭。

回頭,不是站在東海回頭望,而是重新學會向古人那樣,站在昆侖之巔看世界。

從戰略角度說,歐亞大陸島的心臟區,其實正是它隆起的主脊,也是戰略高地,兵家必爭。古人泛稱此為區域為“昆侖”,包括天山一帶。

站在昆侖之巔,瞻看四方,龍脈延伸進中華大地,這曆來是中國的大風水格局。神仙、幻人、奇術、黃金、玉石及各種資源,都由昆侖出來,直抵東海南海。昆侖不是現在人定名為昆侖的那一座山,而是蔥嶺那一個片區。

我這篇文章,雖然借了西方地緣政治理論的話頭,但也不妨提醒朋友們注意中國古人說的“昆侖”。古人早知昆侖的重要性,我們現在走遠了,遺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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