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鵬程送別李叔同

文-龔鵬程

弘一法師還叫做李叔同的時候,寫過一首歌:《送別》,至今恐怕沒有人不會唱。“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許多人都說非常有中國味道,還有人視為佛曲。

在臺灣,我也聽林海音先生說過,她在北平上小學時,學堂裡就常唱這歌。她小說《城南舊事》拍成電影,也用這歌作了主題曲。

是的,一九一四年李叔同在日本,借用了日本流行歌曲《旅愁》的曲調,“舊瓶裝新酒”填成《送別》。同時留學日本的沈心工也依同一曲調,寫成《昨夜夢》。而實際上,日本這首歌也是借用,旋律源自美國歌《夢見家和母親》,作者是約翰·奧德威。

一、國學唱歌集

這是當時一種風氣和需要。風氣是要引進西方文化,需要,是要移風易俗,所以從音樂入手。方法呢?基本是拿來主義。

這一思路,始於戊戌變法。康有為上書的“請開學校折”就已提出要增設“樂歌”課程。梁啟超也呼籲:“今日不從事教育則已,苟從事教育,則唱歌一科,實為學校中萬不可缺者。舉國無一人能譜新樂,實為社會之羞也”。

庚子事變後,一九零二年(光緒二十八年),頒佈《欽定學堂章程》,乃規定學堂開設“樂歌”一科。

一九零九年《修正初等小學課程》進一步規定,凡初等小學堂中必開設“樂歌”課,高等小學堂中需增設“樂歌”課。授課內容且明白記載了單音歌、複音歌的教學,以及表譜的使用。表示官方已經接受了西化的音樂教育內容。

從國外歸來的沈心工(1903年回國任教)、李叔同(1910年回國任教)等人,從這個基礎上再往前走,就出現了“學堂樂歌”。

起初多是用日本和歐美的曲調填詞,後來或用民間小曲填詞,或新創作。如歐洲兒歌《兩隻老虎》,被填成《國民革命軍軍歌》:“打倒列強,打倒列強。除軍閥,除軍閥。國民革命成功,國民革命成功。齊歡唱,齊歡唱。”

其內容或要求富國強兵、抵禦外侮,或宣傳破除迷信、婦女解放,或傳授科學文化知識、宣傳民主和提倡科學文化思想。

隨著學堂樂歌的發展,西洋的歌曲、演唱形式、鋼琴、風琴、小提琴等樂器、新的記譜法―—五線譜和簡譜、西洋音樂的基本樂理等,皆由學堂傳授而逐漸擴及於社會,影響深遠。

著作,有沈心工編《學校唱歌集》(1904)、曾志忞編《教育唱歌集》(1904)、辛漢編《唱歌教科書》(1906)等。著名的歌曲有《中國男兒》《何日醒》《男兒第一志氣高》《黃河》《革命軍》《祖國歌》《送別》《春遊》《蘇武牧羊》《木蘭辭》等。李叔同1905年出版供學校音樂課用的《國學唱歌集》,則是其中最知名的。

國學唱歌,乃是面對西方現代文明衝擊後的回應。

回應的內涵,一是對現代性的追求,如科學、民主、民族國家的建立等;二是對現代性之反省。如蔡元培所說“以美育代宗教”,講的就是現代人在人天破裂、遠離上帝之後,價值當如何歸止的問題。美育便因此被拿來做為救贖之用。同理,西方現代社會之擴張,我國深受傷害,因此音樂也應用來救贖,挽救國族之沉淪。

這時,他們對現代性,乃是既迎又拒的。接受著西方音樂之全部體系,而又想在此中找到民族的地位。

所以,那時的國學唱著歌。

二、國學尋歌集

我比李叔同小七八十歲,可是我並沒有脫離“學堂樂歌”的時代。讀小學、中學,上音樂課,仍徘徊陶醉於《春遊》《蘇武牧羊》《木蘭辭》《送別》的旋律中。

但是,時代畢竟不同了,被戊戌變法、五四運動、現代化壓抑已久了的傳統性,終究還是要探出芽來。

讀大學時,我常與友人去臺北郊區一處叫鸕鷀潭的地方。地肖小三峽,兩岸峭壁石立,蒼崖雜花,森麗非常。潭水則深窈作鴨頭綠。

我搖櫓而往,宿潭上竹樓,再泛小舟于碧波怪石之間。這時,友人取洞簫或橫笛,兀自吹奏了起來。其樂也,何讓東坡之赤壁?

我大學中文系這些友人,多是國樂社的。臺灣的國樂,大陸稱為民樂,香港、新加坡稱為華樂。一般人也稱它為中樂,以與西樂相對舉。

但整體來說,無論大陸臺灣香港抑或新加坡,都是西樂占了絕對優勢的。學校教育系統中,如上所述,都是西樂,或“學堂樂歌”之遺風。市井間傳唱的東洋西洋歌曲,更是洋洋乎盈耳。傳統音樂只保存在京劇、豫劇、崑曲、越劇等戲曲中。待有興趣的少數人自去覓來體會。

先父酷嗜京劇,能操京胡。暇日輒邀票友到家裡唱愉一番。因此我入學後便也很想探探傳統音樂戲劇之窔奧。可惜中小學校裡並不講究這些。故須一直等到上了大學才有機會參加國樂社去領略一二。

我吹奏拉彈都很笨拙,但我喜歡那個氣氛,常在那兒瞎混。

然而混久了,也不免有些疑惑,覺得除了樂器與西樂不同外,觀念、精神、曲式、演出方式其實差異不大,甚至演出時也用大提琴。我那時還不甚清楚國樂交響樂化的“時代趨勢”,可是已有另尋國樂真相真精神的想法。

那時除了京戲崑曲大鼓書等傳統戲曲外,可參考的,還有傳統詩詞吟唱。

臺灣的詩社,起于明鄭。入清以後,比大陸一般省分都還要盛,雖經日本統治而不衰。因為日本人也是作漢詩的。

各地詩社騷壇雅集多帶吟唱,有些還有自己特殊的腔調。例如流行於鹿港的稱為鹿港調,天籟吟社的稱為天籟調等。大學裡,講授古典詩詞時多半也同時吟唱。當時成功大學李勉先生號稱能唱宋詞,我們都很驚奇。張夢機師也就找了一份錄音帶,是姜白石自度曲的復原,女聲配笛,拎著答錄機來我們班上放,師生環坐聽之。《鬲溪梅令》,聽一遍就會了。

這種吟或唱,並非習作詩詞的點綴,反而常是主業。七十年代以後,師大邱燮友、王更生幾位教授即曾特別錄製了一批錄音帶。在市面流通至今,很可供中小學教學時參考。

我自己讀到博士班時,林尹老師教詩學研究,基本上也還是拎一大答錄機來,讓我們每個學生對機吟哦,然後放出來大家聽,看哪裡唱得不對。所以吟唱一道,由小學到碩儒,大抵在七八十年代均視為習詩填詞之必要工夫(後來葉嘉瑩先生到大陸教書,近十幾年大力提倡吟唱,我就覺得是受了臺灣吟唱的影響或啟發。因爲她早年從顧隨先生學詩時並不曾唱)。

三、國學考歌集

然而京戲崑曲等乃是明清音樂,詩詞則只是仿佛于唐宋,而唐宋之曲實已不可知。中國音樂之堪探究者,僅此而已乎?

徜徉在上述看來甚為豐富的音樂傳統中的我,仍不滿足,仍有所憾。

教我《戰國策》的白惇仁老師,遂拿了他用功數十年寫的《詩經音樂文學之研究》給我,讓我仔細研讀。

《詩經》古代是歌曲集。後來古樂淪亡,不復可歌,才成為一本文學性的詩選。這種古代雅樂,到底是什麼樣?白老師利用唐人所定的《開元十二譜》、明朱載堉《風雅十二詩譜》、張蔚然《三百篇聲譜》、清乾隆《詩經樂譜》、陳澧《十二詩譜考》、《律音匯考》《聲字譜》等,參稽考證,用力甚勤。但我看他也只能說是音理已明而已,尚不能唱奏。

 博士畢業以後,執教上庠,又兼了中國古典文學會會長,便想到了以推廣來帶動研究之法。

於是與陳逢源文教基金會合作,每年舉辦大專青人詩人聯吟大會。年輕人每年聚到一方水竹深處,賡吟酬唱。在作品付評時,則舉行吟唱比賽。待吟唱結束,左詞宗、右詞宗也就把詩歌作品評選出來了。隨即頒獎,皆大歡喜。許多青年喜好詩詞,但創作才華較差,也可以在吟唱方面獲得肯定,無形中亦鼓勵並擴大了參與,因而歷屆各校參會均甚踴躍。

為了競賽爭勝,各校訪求古譜、搜求特殊唱腔,不遺餘力。這也就推動了研究,每每有令人驚喜之舉。

我就記得有次中興大學演唱《詩經·蓼莪》,我正在會場後方忙著安排會務。遙望舞臺,距離太遠了,人影均已迷離。但詩聲一出,我心頭一震,眼淚竟不覺奪眶而出。原來這正是一首孝子思親的詩呀,樂之感人,竟至於斯!

我後來找到他們,問此譜從何而來,為何居然能唱?答曰民間仍存。

近年來我在大陸各地考察禮俗,也知道民間亦仍有于喪禮時唱《蓼莪》的。禮失求諸野,果然不謬。古樂之考證,除文獻外,尚須佐以此類調查,否則殊不足以知中國音樂曲度節奏之韻趣與精神。

我自己更做過挽歌的研究。心想喪祭之頃,既然最能動人,《蓼莪》之外,古之挽歌當然也可以複製出來試試。因此排出《招魂》。招魂無譜,但樂理可知,故即不難唱奏出。

後來我1996年辦南華大學,成立雅樂團,大抵即本此理。方法一是考文獻;二是查民間,旁稽日本、韓國、琉球;三是依音理推斷復原。

音理,除了中國音樂該有的曲式節度特徵外,還有許多講究。例如隔月用律,十一月用黃鐘宮,十二月用大呂,正月用太簇,一年選用七個宮調。再者還須考慮季節。春用角調,夏用徵調,秋用羽調,冬用商調。奏者春衣青,夏衣紅,秋衣白,冬衣黑。四季可用之調,唯有宮,衣黃。不明此理,就是給你譜,你也演不出、奏不成。而且譜上所載,例如佾舞,乃是宗廟祭祀用樂。故一字一音,一音四拍,無裝飾音,以顯示莊嚴,卻並不是所有古樂都如此。凡此均應細辨。

總之,創辦雅樂團可說是恢復中國音樂文化的一大步。如今二十幾年下來,不僅《詩經》《楚辭》,自漢魏相和歌清商曲以下,到明清俗樂十八番鑼鼓,我們都做的。

古琴也是在南華開始推廣。所有學生都學。不是一部分專業音樂科學生,也不是在社團,而是正式課程。學習之法更不僅在課堂,是由進木材廠開始的。海峽兩岸,在大學裡推廣古琴,以此為嚆矢。

如今我在大陸也推動過幾個古琴社、古琴研討會,參與大學生古琴音樂會。看著古琴複甦,心中真有無限欣慰。長亭古道,終於不一定只能唱李叔同了。

四、國學不唱歌

不過,我的這篇文章不是要介紹我的中國音樂之旅,說說這趟旅程中某些風光,只是要表明我對現代音樂和民族音樂發展之路數都是不認同的。對於談中國音樂而僅知京劇崑曲等明清部分,亦以為不足。故擬由詩詞吟唱上溯,欲復古之雅樂,再昌未來禮樂文明。

現在流行的做法,仍是一百多年前老掉牙的,學來、抄來、拿來、改詞、翻唱。

號稱有點古典素養的,或號稱“中國風”的亦是現代作曲家,以現代人的情感、對古典的所謂領會,吸收的半通不通之古音樂元素,放入現代音樂的編曲框架中,再由現代歌唱家演繹唱出,詞亦半通不通,自鳴得意。只可說是一種有古典情懷的現代歌曲,與中國音樂乃至國學並無直接關聯。

現今的國學教育,又是由兒童讀經開始重新恢復的,與音樂也沒大關係。

經典誦讀,功效良著,不待贅言。但有個絕大的問題,就是僅求諸文字,以背誦和記憶為主,甚或視為唯一內容。

中國古代兒童教育其實並不如此,是以演禮和習樂為主的。王陽明論童蒙教育,以詩吟唱遊為之,即是此義。今既不習禮,又不吟唱。無詩情與樂悅濬發於其間,徒事記誦,頗嫌桎梏性靈。

其次,中國音樂,向來不是孤立的音聲,是與文化配合的。我在上面曾舉例古樂隔月用律,四時節令不同,樂調也不一樣。事實上,樂曲為誰演奏也還有不同。比方替一個人作壽,這個人生辰八字的五行配屬如何、什麽月份演奏,所用的曲調就應考慮五行生克的配置,因此它複雜,非僅曲度鏗鏘而已。

另外,中國音樂的挖掘,還應充分注意地方資源。

例如樂府詩的研究,慣例是依曲調分,郭茂倩《樂府詩集》就是這麼處理的。但因樂府的曲式音調今皆已不可考,故近來的研究不得不轉向歌曲之故事和作者身分上做文章。我不敢菲薄此類研究,但另一種觀察樂府詩的脈絡也許更可參考。

這脈絡就是地理。

以地理來觀察音樂,其實也是老方法。孔子編《詩》時,風、雅、頌之大框架固然是用音樂來分,但風之內部就是以地理分的。十五國風,地不同,聲自然也就不同。

樂府詩的原理也一樣。例如吳歌、西曲,雖皆屬於清商曲辭,而一為吳地之歌,一為長江中游曲調,兩者聲情遂別。

吳歌之神弦曲,青溪小姑白石郎,唱的乃是南京一帶的故事,故亦不能泛泛視為一般神歌,乃是地域性極濃的。另外像〈春江花月夜〉,也不能泛詠一般的春月江水,必須是與金陵花月直接相關。溫庭筠〈春江花月夜》說:“秦淮有水水無情,還向金陵漾春色”,即緣於此。詩人絕不會用此曲調去詠黃河或巴蜀之春月。

同理,西曲中《石城樂》出自湖北竟陵,《烏夜啼》作于南兗州。〈估客樂〉寫樊鄧間事,〈襄陽樂〉〈襄陽蹋銅蹄〉〈江陵樂〉〈雍州曲〉〈三洲歌〉更不用說了。三洲,乃商旅來往巴陵三江口之歌,與估客樂、賈客樂一樣都有行商估旅之情,但若用來詠江南商賈便不合適。

江南另有一批歌,叫「江南弄」,包含採蓮曲、采菱歌。夏天何處不開荷花?何處不可採蓮采菱?然而,若作採蓮曲、采菱曲,絕不能泛寫他處,必須是江南蓮菱。

所以李白的採蓮曲說:“若耶溪畔採蓮女,笑隔荷花共人語”;賀知章則說:“稽山雲霧鬱嵯峨,鏡水無風也自波”,若耶溪、鏡湖、會稽山都在浙江。王昌齡說:“越女作桂舟,還將桂為楫”,齊己說:“越溪女,越江蓮,齊菡萏,雙嬋娟”,更都直接說是越女採蓮。

凡此,皆可見古人作樂府詩,擬題之外,還須考慮它的聲情。而聲情即包括了這個曲子到底是寫何地物事的考量。我們讀樂府詩,同樣也須注意這種地理音素。

因為很明顯的,凡寫邊塞事,多在橫吹曲中。橫吹曲原是北狄樂。北狄樂後來分成兩部,有簫笳者為鼓吹曲,用於朝會、道路、給賜;有鼓角者為橫吹曲,用於軍中。

曹操征烏桓、燕魏之際的鮮卑歌、北朝慕容垂及姚泓時的戰陣歌曲、胡歌等俱屬橫吹,因此那裡面都是隴頭、出關、入塞、出塞、折楊柳、關山月、落梅花、紫騮馬、驄馬之類,感邊戍、傷離別,而懷念“洛陽大道中,佳麗實無比”(沈約·洛陽道)。

六朝及隋唐人寫邊塞,均用這些題目,依題目與聲情之內容來大談邊塞,大抵不是真有其事,文類規範至為明顯。

另外,相和歌中也有《江南可採蓮》。據郭茂倩考證,梁武帝作江南弄之採蓮采菱諸曲,源頭即在於此。

但江南弄的採蓮采菱專就吳越之採蓮說,相和歌的採蓮就不一樣。原因何在?因相和三調本出漢房中樂,原先都是楚聲。在楚聲這個脈絡底下講江南可採蓮,江南所指之區域就要比《江南弄》的江南大得多,且比較偏上游。

所以你看梁柳惲所作,雲:“洞庭有歸客,瀟湘逢故人”,沈約說:“擢歌發江潭,採蓮渡湘南”,都泛及湖湘。劉希夷所作,說:“潮平見楚甸,天際望維楊”“暮春三月晴,維楊吳楚城”,又包涉吳楚。到李益的“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于弄潮兒”就講到瞿塘峽了。這是江南嗎?若不知此曲本出於楚調,豈不對之要一頭霧水?

楚調還有相和歌中的楚調曲,不過這類曲調中有歌《泰山吟》、《梁甫吟》、《泰山梁甫行》的,乃以楚曲言人生之哀,以泰山為人死後魂魄歸往之所;與楚調多寫《白頭吟》、《長門怨》、《婕妤怨》、《長信怨》、《玉階怨》,表達人生怨離之感相似。

泰山這個地名有特殊含意,故凡作《泰山吟》、《泰山梁甫吟》皆有蒿裡薤露之意,主題明確,地理意涵亦甚為確定。

另有專吟楚事者,如《楚王吟》、《楚妃歎》、《楚妃曲》、《楚妃怨》等,收在郭茂倩《樂府詩集》相和歌的吟歎曲中。

與專門詠楚事的這批作品類似的,還有蜀國弦,也屬相和歌。本來樂府古辭就有《巫山高》,屬鐃歌。後來用此題者多逕詠巫山之高,北齊虞義說:“南國多奇山,荊巫獨靈異”,梁元帝說:“巫山高不窮,迥出荊門中”都是。瑟調中的《蜀道難》也是如此。《樂府解題》說此曲“備言銅梁玉壘之阻,與《蜀國弦》頗同”。凡作此者,未必身歷蜀道之難,而言其險峻皆同,也都屬於依題擬作之性質。

其他特顯地理含義的,還有瑟調相和歌的《隴西行》、《雁門太守行》、《飲馬長城窟行》、《蒲阪行》,都寫邊塞事。與橫吹曲中那一大批邊塞詩可以互參。

此外,該注意的就是一些京城詩了。京邑本就是詩賦中一大類,樂府亦不例外,如郊廟歌辭、燕射歌辭,郭茂倩所收凡十五卷,全都作於京城,亦用於京城之各種典禮中。鼓吹辭中凡寫出師、還朝、入朝、校獵、送遠、凱旋、君臣之樂等也都是如此。

但此類曲辭雖備顯朝廷威儀,可見京城之氣象,畢竟仍非直接描寫城市景觀及都中人民生活狀況。橫吹曲中的《洛陽道》《長安道》,相和歌清調曲的《長安有狹斜行》、瑟調之《煌煌京洛行》就直接描寫了。

這類歌,多是刻劃京師之繁華,王孫重行樂,公子好游從,而且佳麗遍地,遊俠彙聚。一種奢華、放縱、世俗化的世界躍然紙上。

清調曲中的《相逢狹路間》《相逢行》也屬此類。題目上看起來並無地理上的專指,但實際上不是在隨便哪條路上狹路相逢,而只能是在京城。

故李白《相逢行》一開頭就說:“朝騎五花馬,謁帝出銀台”,昭明太子的《相逢狹路間》也以“京華有曲巷,曲巷不通輿”開端。

京城乃遊俠窟,故戴嵩《煌煌京洛行》說:“欲知佳麗地,為君陳帝京。由來稱俠窟,爭利複爭名。”

此類京邑描寫的另一批親戚,就是講少年遊俠的《少年行》《結客少年場》《少年子》《少年樂》《漢宮少年行》《長樂少年行》《長安少年行》《渭城少年行》《輕薄篇》《遊俠篇》《灞上輕薄行》《遊俠行》《俠客行》《博陵王宮俠曲》《游獵篇》《行行且遊獵篇》《遊子吟》《壯士行》《壯士篇》等等。

這些遊俠詩,乃京城書寫的一環。郭茂倩列在雜曲歌辭中,講的不是一般的遊子,而是對城市裡遊俠少年生活狀態的刻繪,從一個特殊角度來呈現都市之奇異景觀。

這種都市主要是京洛、長安,有時也旁及其他都市,那就是曹植《名都篇》這種。詩雲:“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郭茂倩解釋道:“名都者,邯鄲、臨淄之類”。《少年行》這類曲子,就果然也有《邯鄲少年行》。宋劉義恭《遊子吟》則說:“三河遊蕩子,麗顏邁荊寶。…… 綢繆甘泉中,馳逐邯鄲道。”邯鄲遊俠與京城俠少一樣,都屬鮮明的城市風景,足堪留意。

五、國學還應再唱歌

我們現在處理音樂,除了宮廷王朝雅樂、學塾吟誦之外,樂府傳統的這一大批地域性曲謠,就是一大線索與資源。不瞭解這些,明清以來地方戲曲歌唱便不易理清其脈絡。

某年旅次揚州,友人安排我聽揚劇唱曲。我日記中曾載:“昔未留意,茲乃有黃鸝夜鶯之歎。其間既有朱權所遺之曲,亦有為近世流行歌曲,如周璿‘天涯歌女’甄錄之調,婉轉關聽,足移人情。”正可為我上述說法做一則小註腳。

而目前大陸音樂界所說的民歌,其實與我講的這些無甚關係,基礎是六七十年代的民歌調查,下延及於現在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傳統文化內涵之探討,尚待深入。

詩詞吟誦界,則對吟、誦、歌、詠、說、唱、贊、曲都還分不太清楚;推廣的調子,又多只是私塾或老先生個人誦讀之土腔,單調、音色沙啞、音質粗糙、節奏簡易且少旋律,多不能上接于樂府傳統。因此目前可說仍屬於國學不歌唱、歌唱也不國學的階段;至於新國學、新歌唱,那就還早著呢,如何開展,我另篇再來報告。

現在,且讓我們先送別李叔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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