嵌入石牆的百年孤獨

文-孔捷生

九十年代初我在普林斯頓大學當訪問學者,租住湖濱公寓。後來右鄰遷入兩個年輕男子,模樣白淨斯文,待人有禮,卻羞澀內向。兩人下班後就出雙入對,形影不離。他們一起垂釣,或並肩坐在湖邊冥想,直到夕陽餘輝黯淡了他們的剪影。

這是我初睹不隱形的同性戀者,即使在普林斯頓大學城,那時愛人同志也是另類。回想起來,他們回避交際非因靦腆,哪怕沒人說什麼,周圍眼神都帶著異樣。

時代頁面在跳轉,科學新知如天風吹拂,颯颯搖動湖畔紅蓼,三十年後,那兩位舊鄰居想必已有了不同的故事。

五性彩虹旗

科學證據表明絕大多數人的性傾向在童年已形成,那是多種基因遺傳、懷孕後染色體之間複雜合成的結果。換言之是命中註定。按世界公認資料,人類約有百分之三到六的人是同性戀者,而他們和我們都是平等的人。

五十年代民權運動強勁抬頭, 馬丁·路德·金昂首走上歷史舞臺。世人目光聚焦於種族問題,卻易忽略民權運動還有一杆不起眼的五性之旗。五性LGBTQ簡稱:L是女同性戀者(Lesbian),G是男同性戀者(Gay),B是雙性戀者(Bisexual),T是變性者(Transgendered),Q是不確定性向者(Queer)。他們是民權運動一翼,皆因處於社會邊緣,被視為反人倫、變態、不道德的畸零者。五性權利的覺醒,註定要比其他爭取平權的族群來得艱難。

在主流倫理重壓之下,五性人群缺乏身份認同,無處不在的精神歧視和制度壓迫,使得脆弱心靈易受傷害。於是多數同性戀人士寧願自我放逐,隱瞞性取向,躲入“衣櫃”和愛人同志互相慰藉取暖。

歷史會前行或倒退,卻不會在壅滯河谷打轉。時代更迭總是伴隨激蕩而來。觸發劇變的往往是偶然因素,如同一根冰淩墜落引發雪崩,又如火星迸向一垛木柴,沒人注意到,這堆滋生木耳的濕柴迎風的一面也會乾燥開裂。

六十年代民權運動洪峰迭起,滿耳是激越交鳴的鼓角,同性戀維權分貝不高的呼喊難免被遮蔽。直到六十年代最後一年,締造歷史的因素終於湊齊了。

石牆的呼聲

史學泰斗余英時說過:歷史是由思想、事件、人物書寫的。思想基石已經有了,即《獨立宣言》《美國憲法》、特別是《憲法第十四條修正案》,馬丁·路德·金正是擎起這面旗幟,要求國家兌現諾言;1969年驟發“石牆暴亂”(Stonewall riots),事件也來了;至於人物,不一定是彪炳青史的名字,這個小人物也有了,她是女同性戀者德拉薇莉。

1969年6月28日淩晨,紐約警方在格林威治村採取掃蕩行動,目標是同性戀聚集尋歡的石牆酒店。警方本非針對同性戀者。設有夜店、酒吧、飯店多重功能的石牆酒店是犯罪窩點,背後由黑幫操縱,暗地搜集政客、名流、富豪的同性戀證據,用於敲詐勒索。有頭有臉者憚於身敗名裂,往往委曲隱忍。

警方早就盯緊這家酒店,屢以查酒牌為由突擊搜查。這與在此消費的客人無關,但出於對同性戀者一貫歧視和輕蔑,執法員警對他們缺乏起碼尊重,一來二去,兩邊結怨已深。

這晚淩晨一時許,潛入酒店的臥底探員發出行動信號。外面埋伏的六名員警因後援未到,不敢貿然行事。酒店內一再送出信號,員警唯恐同袍有失,遂奪門而入,在場客人不分男女,不分良莠全部拘捕!

此時後援警力還未趕到,遞解被拘者的警車更不見影,成排被拘的同性戀者被迫蹲在路邊等候,員警粗暴推搡和羞辱呵斥,一再刺激著這群被殃及的池魚,他們紛紛回罵。警方敵意也隨之升級。

當員警以暴力制服一個情緒激動的女士德拉薇莉,事件瞬間變質,格林威治村註定今夜無眠。這位女同性戀者的悸人尖叫,一直穿透馬路盡頭。她被硬塞進警車之際,對一長排怒不可遏的同性戀者哭喊:“難道你們就什麼都不做嗎!”這是擲向火藥桶的火把,登時暴亂驟起,拳腳與警棍相交,瓶子與磚石齊飛,垃圾桶和警車被掀翻,滿街是追逐與撕打、怒喝和痛號,在升騰火光襯托下,酷似大尺度重口味的皮影戲……姍姍來遲的支援警力總算在淩晨四點控制住局面。

暴亂和革命是近義詞,視乎擁有解釋權的威權意志如何定義。在美國,權力並不能裁定歷史。石牆酒店就此成為五性群體的聖地,六月這一天成了他們的紀念日。一如猶太人的六芒星,超越了宗教傳說和納粹主義加諸的苦難,成為圖騰。

歷史的推手

石牆事件之後形勢陡變,主流社會也在變化。到了1990年,全美有百多個城市立法,在住房、銀行業務、就業和公共設施方面禁止歧視同性戀者。這就是兩位“同志”租客成為我普林斯頓公寓鄰居那一年。

我對兩位鄰居寄予真誠同情,卻並不真正理解身為“同志”的受創感。直到有一天,我和兄長驅車去加州首府與海南知青老友聚會,晚上兩兄弟同住酒店的一個房間,次日退房,櫃檯裡的眼神竭力掩飾著冷誚。可以想像,日復一日被如此眼神服侍的同性戀者有何感受。

如果說社會包容度有所改觀,潛意識的怪異感尚有待稀釋。那麼美國有兩條法律幾乎是邁不過去的塹壕——《禁止同性婚姻法》和《禁止同性領養法》。

反對同性婚姻主要理由,首先是要求尊重美國大部分人信奉基督教的現實,《聖經》中同性戀是罪惡;其次,即使撇開宗教理由,同性婚姻會顛覆傳統道德倫理;比較訴諸情理的是,傳統家庭更加有利於兒童成長,如果認為單親家庭有礙兒童心理發育,那麼同性婚姻家庭亦如是。

即使2004年麻塞諸塞州成為承認同性婚姻合法性的第一州,另一些州通過立法或公投相繼跟進,卻也加深社會分歧,支援和反對兩造拉鋸戰日趨激烈。2012年,如同掛鐘彈出來報時的布穀鳥,書寫歷史的事件與人物又現世了。

密西根州有一對女同性戀者迪布林和露絲,兩人都是護士,四年前成親,並請親戚朋友見證婚禮。但該州法律不承認這一事實婚姻。迪布林領養了兩個孩子,露絲領養了一個孩子,她們共同養育,組成五口之家。然而,密西根州法也不承認同性家庭領養孩子的合法性。

這年隆冬一個雪夜,五口之家同車出行遭遇車禍,迪布林和露絲均受重傷。嚴峻問題迫在眉睫,假使其中一人甚至兩人都去世,這個家庭就陷於滅頂。不受法律保護的婚姻和領養子女,社會福利及財產繼承權將全部被剝奪!

2013年1月23日,迪布林與羅絲入稟密西根東區聯邦法院,一場矚目官司就此拉開序幕,有十多名醫生、宗教人士、社會學家、教育學專家、心理學專家、兒童學家、性行為學專家被傳召作證。

加州大學洛杉磯法學院蓋特斯博士作證說:“到目前為止,美國有八百三十萬人公開承認自己是同性戀者,密西根州就有二十八萬七千人。”

哈佛大學歷史學家寇特出庭作證說:“美國實行將近兩百年的禁止異族通婚法,1967年被最高法院徹底終結。婚姻是民事合約,只有法院才有裁決權。宗教團體雖被授權主持結婚儀式,但沒有婚姻管轄權。”

三藩市兒童心理學家布羅津斯基出庭作證說:“沒有證據表明,異性婚姻和同性婚姻領養的孩子,在成長過程或長大成人後會有分別。在婚齡來說,異性婚姻並不比同性婚姻來得長久。”

斯坦福大學社會學教授羅森菲爾德作證說:“所有研究都得不出如下結論,異性婚姻撫養大的孩子,會比同性婚姻撫養大的孩子來得優秀。”

顯而易見,異性婚姻的後代一樣可能會有同性戀者,而同性家庭長大的孩子,絕大部分是異性戀者,與社會統計概率無甚不同。

走出百年孤獨

這宗官司讓我想起一個實例,九十年代後期我住新澤西潘寧頓,社區有個男性化的女同志,她性格強勢,和鄰居關係欠佳。我猜她和鄰人互相厭惡,原因遠不止個性衝突。但她待華人很親睦,只緣她到中國領養了一個女童,還喜歡一切東方元素,包括給女兒穿上在中國本土幾近失傳的花棉襖。

前一陣我去普林斯頓,順路到潘寧頓懷舊,和老鄰居聊幾句,得知女同志搬走了,她女兒已廿歲出頭,出落得花朵一樣。老鄰居不忘添上注腳:她早有男朋友了!

回到此案,法官裁決密西根州政府敗訴。迪布林和露絲贏了嗎?還沒有。密西根州司法部提出上訴,又引發連鎖效應。

幾乎與此同時,俄亥俄州、肯塔基州、田納西州陸續發生十宗婚姻訴訟,都是同性戀者在別州註冊合法婚姻,不被本州承認。五性維權編年表同一時段驚爆眾多大案,是長期鬱結後的井噴。這些原告散佈各地,互相不認識,卻擰成一股合力,撬動了爬滿蒼苔的道德碑界。

美國最高法院已責無旁貸,遂將這些上訴案件合併審理,這就是改變歷史的《奧貝格費爾訴霍奇斯案》。2015年,最高法院這場世紀審判以5:4作出裁決,同性婚姻合法化一錘定音。

2018年,首位同性戀者勝選科羅拉多州長。2020年“石牆暴亂”紀念日前夕,美國最高法院以6:3裁定:《民權法案》勞工權益保障條款涵蓋性少數群體,不得因性取向解雇或以其他方式歧視。2021年皮特•布蒂吉格出任交通部長,這是美國史上首位公開“出櫃”的閣員。

自上世紀二十年代芝加哥誕生第一個同性戀團體,迄今已百年,臉頰曾被刺上恥辱金印的邊緣族群終於走出百年孤獨,將彩虹旗插上石牆。歷史呈螺旋式擺蕩延展,它才不管你喜歡與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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