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語堂文化觀與閩南文化關係探析

文-胡豔玲 /福建省閩南文化研究會

林語堂人文主義觀的形成,與他的家庭教育、成長環境以及他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研修是分不開的。①澳門大學中文系朱壽桐教授這樣認為。我十分贊同這個觀點,這頗似樹之根與幹、枝、葉的關係,後者無論如何發達繁榮,都與前者息息相關。

  林語堂先生是一個基督教牧師的兒子,從小受到西方宗教文化的浸染,這固然對林語堂的成長及成功有很大的影響。但我作為林語堂的家鄉人,更深刻地感到並認為,西方文化只是林語堂的皮,是他外在的行為標準;閩南文化才是林語堂的根,是他內在精神的最終歸宿。閩南文化是一個閩南民族的靈魂,是維繫一個閩南民族的精神紐帶;閩南文化是文化傳統中歷久彌新的一條血脈,它博大精深,源遠流長,是世界閩南人共同的根,也是同作為閩南人的林語堂的根。是閩南文化薰陶和孕育出林語堂這樣的國際文化大師,他的文化思想是閩南文化長期積澱厚積薄發產生的結果。

  閩南文化包括閩南方言、閩南風俗、閩南宗族、閩南宗教、閩南文學、閩南藝術、閩南建築等等;閩南文化還飽含閩南人篳路藍縷的進取精神、不服輸的打拼精神(大家都知道有一首歌叫《愛拼才會贏》)、不分彼此的寬容氣度、獨樹一幟的創新意識和孜孜以求的愛國愛鄉情愫。本文擬就四個方面來淺談林語堂揮之不去的閩南文化情結,探析林語堂文化思想與閩南文化相互纏繞的關係。

閩南漳州故鄉山水對林語堂的滋養

  林語堂說自己是用鄉土之子的眼光看世界,世界變得美和簡單。正是閩南家鄉的山水培養了他純樸的眼光,使他善於分辨真假和善惡,並在人文主義與科學主義的對抗中,形成了他獨特的具有現代意義的文學觀和文化觀。林語堂說:“中國文化的最高理想人物,是一個對人生有一種鑒於明慧悟性上的達觀者。這種達觀產生寬宏的懷抱,能使人帶著溫和的心境度過一生,丟開功名利祿,樂天知命地過生活。”②他認為“山的力量巨大得不可抵抗”,說自己“天真、率直、自然”的人品來自於大山,並自稱是“山鄉的孩子”。林語堂的這些文化思想正是阪仔的秀美山水和他的樂天派父親、基督教家庭一起融入他的血液,並不斷成長形成的。

  任何偉人文化思想都永遠不可能擺脫他的血脈所系的鄉土。漳州的碧水青山、花茶果蔬,默默地滋養了林語堂的生命和精神,浸透到他文化修養的最深處。林語堂更是屢屢提及閩南阪仔山水對他一生的重大影響,他一再自稱是“山地之子”,在自傳裡無不深情地回憶起童年時家鄉的山山水水對他的影響,他說:如果我有些健全的觀念和簡樸的思想,那完全是得之于閩南阪仔之秀美的山陵。在《回憶童年》裡又說:“影響我最深的,一是父親,二是二姐,三是漳州的西溪的山水。最深的還是西溪的山水。”

  說起漳州阪仔山水對自己的影響,林語堂40歲時賦詩雲:“我本龍溪林家子,環山接天號東湖,十尖石起時入夢,為學養性全在茲。”③林語堂在接見《臺灣日報》記者時動情地說:“大約有半個世紀了,我一直沒有回到故鄉,但家鄉一草一木,低首緬想,歷歷如在目前。有時在夢中神游故里,依然看見門前那清澈的溪流,映出自己兒時的形影。我的故鄉是天下最好的地方,那裡高山峻嶺,毓秀鐘靈,使人胸境寬闊。”山鄉秀麗的景色,甚至影響了他的一生。林語堂對山有很高的看法和說法,體現了他對山的種種理解,無形中也揭示了他飽含中國中庸和故土文化的浸染。

  幾十年異國他鄉的客居生涯,故鄉漳州永遠是林語堂的精神力量,故鄉的青山在他心裡早已是一種生命的情結,一種無可替代的精神象徵。他對家鄉的眷戀體現了他骨子裡、思想深處與閩南文化的根脈和血脈聯繫。可以說,林語堂思想文化的高度,是一種閩南文化精神的高度,一種閩南人對生命的嚮往,一種閩南文化的情結。

閩南文化習俗對林語堂的薰陶

  外遷的閩南人在臺灣和東南亞沿用閩南習俗的多不勝舉。伴隨他們的閩南方言、風俗、工藝建築、宗教信仰等等也隨之紮下了根。如婚喪喜慶,移民家族中的婚喪喜慶活動,從內容到形式與祖地家族基本上如出一轍。還有原有家族在長期的活動中發展形成的整套禮俗規範,移民在祖地時自幼便加以學習,並認同為社會生活賴以維持和延續的原則。這些禮俗也滲入進移民家族生活,構成其不可分離的組成部分。例如,移民家族借助祖地家族的族規族訓,維持家族的秩序,而族規族訓正是禮俗的重要內容之一。這說明閩南文化,同樣始終是維繫著移民閩南人的精神紐帶,閩南文化習俗,不僅是閩南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更是閩南文化的主體。作為外遷的閩南人之一林語堂,閩南文化習俗同樣也從小滲入進他的生活,他的思想,成為他永遠的精神紐帶。

  林語堂的祖家在“天寶”,出生地在“平和”,父親林至誠給他取的名字叫“和樂”。這冥冥之中在預示著他的人生的優異和他所偏愛的“閒適”格調。他的作品也集中體現了閩南文化特有的精神氣質,體現閩南文化對和諧、超功利、跨國界的文化追求。林語堂也操閩南口音,他說,“踏上臺灣的土地,最感到愜意的一點,就是能夠聽到閩南話,如置身于景色秀麗的漳州老家。”

  有學者說,人生有三件樂事:“久客還鄉之人,舍舟登陸,行漸近,漸聞鄉土音,算為人生快事之一”,林語堂對此感到強烈共鳴。還有,漳州非常注重除夕夜“圍爐”的習俗(“圍爐”這個習俗很多地方都有,但是漳州這個地方更為注重),他在文章中說“在風雨之夕圍爐談談,善拉扯,帶情調,亦莊亦諧”,這種講究“親和”、閩南文化特有的強烈的文化向心力,一直影響著林語堂

  當然,也有學者認為,林語堂的蠻性也是因耳聞目染閩南人的蠻性而存在。但是也許就是這些不可喪失的蠻性,才構建其文化人格的特點。林語堂致力於將中國的東西翻譯介紹給西方,大部分著作也用英文。這說明他對自己民族的文化非常有自信,建立了一個不虛偽、不矯情的典範。他認為中裝是最舒適的服裝,也特別在意閩南傳統小吃,在臺灣時,喜歡光顧永和豆漿,大廚都知道他愛吃豬蹄麵線。

  林語堂把閩南文化帶到西方,使其融入自己的西方生活,不斷成長,壯大,從而深刻地影響著其文化思想的形成與發展。所以,不管是在西方國家還是在中國,只要有林語堂待過的地方,都能領略到閩南文化濃厚的氣息,不論是物質生活方面,還是精神生活方面。

閩南樓宇民居文化對林語堂思想觀念的影響

  閩南民居文化,特別是土樓文化,深深影響著閩南人的思想。土樓是閩南文化中別具特色的原生態的民居,象徵著和諧,團圓及人與自然的和平相處。由此又決定了其敬宗睦族、木本水源的觀念。而土樓村落家族又通過各種形式不斷強化這些觀念,使之深深根植於族員的腦海之中,並一代一代傳承下來。這就決定了互相扶助因此成為土樓村落家族成員普遍的一種觀念。閩南人文化的一些精神特質,無不與閩南土樓村落家族的特定環境有著密切關係。這些由村落家族發酵出來的觀念,它們的放大即體現為閩南社會的觀念。

  而從小在土樓故鄉長大的林語堂也就帶上濃厚的土樓人精神特質。這裡所講的閩南樓宇民居文化特指的是土樓。漳州的土樓名聞遐邇,在一個土樓裡面甚至有300多個房間,如果你要每個房間住一遍的話,要住一年才住得完。林語堂兒時經常在土樓裡戲玩,土樓“家族式”聚居的方式令林語堂無法忘懷是顯而易見的。土樓“共樓居住,出入相見,最宜注重人倫。”土樓所體現的和諧、安詳、歡樂的文化氣質,深深影響著林語堂的文化思想和創作。

  土樓村落民居文化作為傳統文化的核心之一,它一直籠罩著閩南人移民社會,向移民社會的方方面面輻射它的核心精神。可以說,閩南移民的村落家族文化已放大成了社會文化,融入當地社會之中,成為當地文化不可分割的部分。更為重要的是,閩南土樓移民家族活動所釀造出的閩南土樓家族文化的核心,乃是中國社會幾千年遺留下來的宗族觀念,“木本水源”“敬宗睦族”的思想感情對於移居的閩南人而言,這些觀念與感情被賦予一層新的特別的意義,即成為強烈的故土情思的寄託,是故土文化的象徵。而作為移居西方國家的林語堂,這種濃厚強烈的情感都傾注其文化思想和創作中,寫下了《賴柏英》《吾國吾民》《漳州——我的故鄉》。

閩南茶文化對林語堂性情的陶冶

  在漳州區域文化中,更多的是由鄉野民習、自然風情所凝聚的閒適、寬餘、平和與慢條斯理。人們每每談到漳州人這種平靜與悠閒的生活時,就自然會聯想到漳州的功夫茶。一泡茶,幾個人圍坐在一起,一坐就是一上午。茶,在漳州人甚至所有閩南人的地位,早已經超越一般意義上茶本身的概念,已經形成一種獨特的文化。它已經成為閩南人日常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扮演一個很重要的角色,提高人們審美情趣,完善人生價值取向,形成了高雅的精神文化,也影響著地方各種文化和文學的發展。在閩南,家家戶戶都置備“功夫茶”的茶具,每天必定要喝上幾泡,大有“一日不可無此君”之風。若是走進閩南平常百姓家,主人便會立刻泡“功夫茶”來,以禮相待。

  茶道是茶文化的另一境界,閩南的茶道精髓,體現在一“和”字上。例如,當地村民有什麼糾紛或隔閡,只要長輩出面開一個“茶話會”調解,便可輕鬆把事情“擺平”。這種茶文化中的“和”,意蘊著風調雨順的天和、青山綠水的地和、以及友好相融的人和。如果上升到茶德的高度,“和”的內涵會更豐,具有一種社會功能,使飲茶者追求一種收斂奢欲、洗心滌煩、振作向上、自我整合、人倫和諧、其樂融融的精神境界。閩南人在這片土地上長期和睦相處,親如兄弟,根植、流傳其間的茶文化,無疑具有深厚的旺盛生命力,是中國燦爛茶文化中的一朵奇葩。

  林語堂生長在茶鄉——平和,平和自古產奇蘭、毛尖、鐵觀音等茗茶,泡茶成了習俗。人們不管是怎樣的緊張匆忙,只要坐下來,哪怕是只有片刻的工夫,便是燒水、泡茶、品茗,並且這種情景散落在生活的各個角落。在《茶與交友》一文中,林語堂從採茶、制茶、燒水到茶具、泡制、品吸、貯藏闡述了茶文化的奧妙。如果不是深諳家鄉風情,他就不能娓娓道來泡茶之細節,甚至“一招一式,一絲不苟”。他認為:“一個人只有在神清氣爽,心氣平靜,知己滿前的境地中,方真能領略到茶的滋味。”同時強調“煙、酒、茶的適當享受,只能在空閒、友誼和樂於招待之中發展出來”“只有天然喜愛閒適生活的人士,方有圓滿享受煙、酒、茶的機會”。

  在他看來,喝工夫茶是一種修養、一種境界,有了這種境界才有了做人的平和與閒適。然而功夫茶並不能代表閩南文化的全部內涵,但是功夫茶所擁有悠閒的泡制藝術不也正是林語堂的閒適思想之所在,始終如一地浸潤到林語堂悠閒人生的精神主體。在他的《生活的藝術》裡,林語堂向西方人娓娓道出了漳州人的閒適哲學,這也就是漳州茶文化所追求和樂於恬淡的境界。

  林語堂的文化思想和創作都深深烙印閩南文化思想痕跡,寄託著他對閩南家鄉山水的濃厚深情。正如林語堂在《八十自敘》所說“我之所以這樣,都是仰賴於山。這也是人品的基調,我要享受我的自由,不願別人干涉我。猶如一個山地人站在英國皇太子身旁而不認識他一樣。他愛說話,就快人快語,沒興致時,就閉口不言。”

  王兆勝博士在論文中是這樣評價林語堂:“如果說魯迅是一個戰士,周作人是一位古僧,那麼林語堂就是一個書生,一個天真、浪漫、自然、本色且帶有夢想的書生。你看他面部表情多可愛多清純,內心無惡無苦,一派天然。正因為是書生,他對好多東西都不關心,只關心人的本色,‘順乎本性,就是天堂’,強調合情合理。”④

  林語堂之所以有如此超然的文化思想境界,離不開閩南傳統文化薰陶和孕育,是閩南文化長期積澱厚積薄發產生的結果,因此我們有必要以閩南文化的視角去研究林語堂的思想文化,唯其如此,才有可能使林語堂的文化思想研究更真實更全面更深刻。

注釋:

①參見《林語堂人格魅力激發我的學術激情》,《閩南日報》2007年12月7日。

②林語堂:《生活的藝術),北京:華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2頁。

③本文有關林語堂話語的引用,除有另注皆出自流行的林語堂名著,恕不一加注。

④參見《大師依然撫慰著我們的心靈》,廈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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