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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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知對抗暴力
文-茨威格(1881年11月28日-1942年2月22日)
毫無疑問,在人的本性中深埋著一種神秘的渴求:希望自己能融入社會;但與此同時,人類最原始的夢想在我們心中始終未能泯滅:夢想能夠最終找到,會極其公正地將和平與秩序賜予人類所有成員的某種宗教制度、某種國家制度或者說某種社會制度。
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中的宗教裁判所大裁判官以無情的雄辯證明了,人類的多數原來都害怕自身的自由。
事實上,芸芸眾生由於面臨會使人精疲力竭的眾多問題——面臨生活的複雜性和責任性,為了避免為眾多的複雜問題而操心,期盼天下有一種規矩可循;期盼有一種普遍有效、不會更改和權威性的制度,省得他們自己去動腦筋。
芸芸眾生期盼有一個救世主能解決人生的各種問題,而正是這種期盼成了一種真正的酵母:這種期盼為一切社會先知和宗教先知鋪平了道路。
每當一代人的理想失去熱情和光輝時,一個具有誘惑力的人只需挺身而出並且斷然聲稱,是他,而且唯獨是他,找到了或者說首創了新的救世之道,那麼成千上萬的人就會趨之若鶩,將自己的信任寄託在這個所謂民族的救星或者說世界的救星身上。
一種新的意識形態總會首先在世間創造出一種新的理想追求——這大概就是新的意識形態的深奧莫測的意義吧。因為每一個向世人許諾人類最原始的夢想——國家的統一和政治的清明——的欺世盜名者首先就會從世人身上得到最神聖的力量:獻身的意願和滿腔熱情。
數以百萬計的人就會像中了魔似的心甘情願被壓迫、被蹂躪、被宰割,而且這樣一個欺世盜名者向世人要求越多,世人就會越癡迷於他。
自由——昨天還是世人們心中至高無上的渴求,他們卻可以為了取悅這個欺世盜名者而自願將自由拋棄,只是為了更加俯首貼耳地服從他的領導,而塔西佗那句古老名言——“我們被投入奴役的狀態”就會一再得以實現,以致各個民族陶醉在充滿激情的團結之中而自願被投入奴役的狀態,同時還要讚美抽打在他們身上的皮鞭呢。
一種思想意識——世間最最非物質的力量竟然會在我們這個靜謐安詳和循規蹈矩的古老世界上一再創造出如此不可思議的蠱惑世人的奇跡:世人很容易陷入這樣的蠱惑——他們欽佩並且讚美那些欺世盜名者,因為欺世盜名者們成功地將精神轉化為沒有思想的物質。
然而,恰恰是這些宣揚理想或者說宣揚空想的人一旦取得勝利之後就幾乎全都會立刻暴露出自己是他們所鼓吹的那種精神的最最卑劣的背叛者——而其後果則是帶來無窮的災難。
因為權力會膨脹成為絕對權威,勝利會膨脹成為濫用勝利。那些征服者們並不滿足于自己曾激勵過許多人為了他們個人的虛無縹緲的理想而樂於去生和去死,那些征服者們全都會陷入這樣一種誘惑:要將征服多數人轉變為征服全體民眾,並且還要將自己的教條強加給那些不參加宗派的人士。
那些征服者們並不滿足於有自己的馴服工具——他們有自己的附庸、有自己的精神走卒,他們並不滿足於自己有那些在歷次運動中永遠為他們衝鋒陷陣的人——不,他們並不滿足。
他們還要使那些自由的人——那些少數有獨立思想的人漸漸成為替他們歌功頌德的人和奴僕呢,並且為了將自己的教條作為獨一無二的信仰加以貫徹,他們會以國家的名義將任何不同的意見斥之為犯罪。
一切宗教的意識形態和政治的意識形態都永遠重複著這樣的厄運:一旦這些意識形態轉變為專制,這些意識形態就會釀成暴政。而當一個欺世盜名者不再相信自己的“真理”具有內在的威力而需要採取殘忍的暴力時,他就會向每個人天賦的自由宣戰。
任何一種意識形態——不管哪一種意識形態都一樣——從一種意識形態為了整肅和控制各種異己的信念而採取恐怖手段的那一刻起,這種意識形態就已不再是理想的追求,而是罪惡的淵藪了。即便是最最純潔的真理一旦要用暴力去強迫他人接受,它也就褻瀆了其自身精神。
思想界確實無比神奇。思想似乎像空氣一樣看不見和摸不著,可以作任意的改變,順從地適應各種情況和各種模式。而正是這一點往往會一再引誘生性專橫的人產生這樣的錯覺:他們完全能夠壓制思想界、禁錮思想界、隨自己的心願堵住思想界的嘴。
可是,就像力學上的作用與反作用一樣,隨著任何一種壓迫的增強,反抗也會增強——而且恰恰在反抗被壓迫到了極點時,反抗就會成為炸藥,就會爆炸;任何一種壓迫遲早會導致造反。
因為人類在道德精神上的獨立性從來無法被摧毀——這一點倒是永遠令人欣慰!迄今為止還從未有人能成功地用專制的手段,強迫所有的世人只信奉一種宗教和只信奉一種哲學——世界觀的一種形式,而且今後也永遠不會成功。
因為思想界始終知道,為了抵禦任何一種奴役,思想界要始終拒絕用規定的模式思維,拒絕讓思想界自己變得淺薄、停滯、厭倦、鼠目寸光和唯唯諾諾。
因此,想要把生活中神奇的豐富多彩簡單地劃分為非黑即白的任何一種努力,該有多麼迂腐和枉然!——這種僅僅依靠強權貫徹的原則,將人類劃分為好人和壞人、劃分為敬畏天主的人和異教徒、劃分為聽命於國家的人和敵視國家的人。
然而,為了反抗這樣一種用暴力壓制個人自由的行為,有獨立思想的人隨時都會出現;他們堅決拒絕違心地服兵役參加戰爭。
一個時代還不可能如此野蠻吧,一種暴政還不可能如此組織嚴密吧,以致始終沒有個別的人會明白:應該避免對民眾進行壓迫,應該捍衛個人信念的權利;應該反抗那些聲稱為維護自己的“唯一真理”而使用暴力的偏執狂人們。
茨威格是奧地利著名作家、小說家、傳記作家,擅長寫小說、人物傳記,也寫詩歌戲劇、散文特寫和翻譯作品。以描摹人性化的內心衝動,比如驕傲、虛榮、妒忌、仇恨等樸素情感著稱,煽情功力十足。
他的小說多寫人的下意識活動和人在激情驅使下的命運遭際。他的作品以人物的性格塑造及心理刻畫見長,他比較喜歡某種戲劇性的情節。但他不是企圖以情節的曲折、離奇去吸引讀者,而是在生活的平淡中烘托出使人流連忘返的人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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