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永垂不朽

文-符懋濂/新加坡學者

阿 Q 遭槍斃,早死了,死得不明不白;但是他的精神沒死,至 今還活著,活得精神抖擻。就此而言,他並非如小尼姑所咒:“斷 子斷孫的阿 Q”,而是子孫無數!

據《阿 Q 正傳》,“阿 Q 最厭惡的一個人,就是錢太爺的大兒 子”。“他先前跑上城裡去進洋學堂”,變成了假洋鬼子,也就是 二毛子。按魯迅先生的分類,二毛子屬於高等華人,阿 Q 嘛當然屬 于低等華人。但是,他們倆既是未莊老鄉,遺傳基因圖譜好些相同 之處,似乎難以避免。借用臺灣某大師的話來說,他們的“種”都 不很好或都很不好,大概都屬於孬種吧?

阿 Q 也喜歡女人,也明白“無後為大”,只可惜小尼姑、小寡 孀都始終不為他動情,奈何?所以香火無人繼承。值得寬慰的是, 他的精神勝利大法,卻廣為流傳至今,後繼大有其人在。

假如阿 Q 在天之靈,得知最早傳承他的“大法”衣缽,居然是 他最厭惡的錢大公子,不知心頭什麼滋味?不過,魯迅先生倒有先 見之明:阿 Q 死後不久,錢大公子一家大小,飄洋過海,來到南海 小島定居,並且和當地的同類,沆瀣一氣,繁衍子孫後代。

上過洋學堂的錢大公子,自然選擇進洋行當差,也改稱為“密 斯特錢”。新稱呼使他得意洋洋,因為他早就聽說,在上海灘,只 有上等人才可以叫做“密斯特”,這比“公子”時髦、高尚得多囉。 儘管如此,洋老闆對他並不客氣,聽說他和其他的同胞一樣,經常 挨駡受氣——僅僅因為口音不准,沒法把話說清楚?如把 name 念 成 lamp ? 他當然既鬱悶又懊惱,幸好他的記性很好,牢記阿 Q 的 至理名言,有時也撿來偷偷罵回一句:“我們先前比你闊多啦!你 算是什麼東西?”

似乎和阿 Q 有些不同,密斯特錢說這話,倒是有根有據的。錢 太爺在世時,不止一次對他說:大清乾嘉時代,四夷朝貢絡繹不絕, 連紅毛國貢使也得三跪九叩!即便到了鴉片戰爭前夜,大清還是世 上最富裕的帝國呢,儘管滿大人手持著鴉片煙槍。

密斯特錢後來發現,阿 Q 式的回馬槍,效果欠佳,無濟於事。 他想:要改變現狀,免像阿 Q 一樣遭人欺淩,必須提升自家的紅毛 話水準,讓洋老闆刮目相看。於是乎明言規定,從今往後,家人之 間不准再講方言土語,對外也必須如此。同時,在洋學堂的十來個 兒女,一律不再選讀唐人書,以免受到污染,帶來不良干擾。

經過這麼一番折騰,若干年後,密斯特錢感覺極好,覺得一家 子的紅毛語,已達到紅毛人的水準。然而,令他懊惱、費解的是, 紅毛老闆不會欣賞,依舊認為怪腔怪調的,是一種 “不落根” ( broken )語言。這未免太傷自尊心了!如何是好?他不禁又想 起了阿 Q,當然還有他的精神勝利大法。

密斯特錢絞盡腦汁,終於絞出一個新詞兒叫 Singlish。哈哈! 這不就對了嗎?我們家人講的正是 Singlish,幹嘛要以洋老闆的 English 為准呢?報章不是常說,我們的語言應該儘量當地語系化,語音、 語調、語彙、語法都要有本地色彩嗎?反正語言沒有對錯,只要大 家都能溝通,聽起來又格外親切,有什麼不好的呢?阿 Q 精神一顯 靈,他的自卑感消失殆盡,心情又輕鬆愉快多了,走路也多少帶點 微風。

若干年又過去了,密斯特錢垂垂老矣,兒女們都早已成家定居。 讓他們這家萬萬想不到的,是學校必修“媽的燙”把他們給害慘了。 幾乎每個小毛子都被“燙”得焦頭爛額,長出癩瘡疤來,外科整容 也起不了作用呢。

想當年,阿 Q 對頭額上的癩瘡疤,非常忌諱,但無可奈何,只 能悄悄用帽子來遮掩。看如今,錢家對小毛子們頭上的癩瘡疤,同 樣非常忌諱,從來不許家人提起“媽的燙”,就像阿 Q 忌禁“癩” 字一模一樣。但在遮掩手法上,似乎高明一些,例如:逢人便說方 塊字落後,毫無用處,早應廢棄,不該浪費孩子們的寶貴時間和精 力。又責駡華文教師古板沒用,教導無方,引不起小毛子們的學習 興趣;還在報紙發表蟹行咒文,說地鐵站廣播“媽的燙”是噪音, 極力鼓吹 Just Singlish will do !

咒爹罵娘似乎使得錢家又勝利了、高興了,小毛子們額頭上的 癩瘡疤突然消失了。但面對西方不亮東方亮,東方巨龍在騰飛,他 們內心日益忐忑不安,“走路也帶點微風”的日子難以持續。因為 錢家眼裡只有“錢”字,聽說那些會用方塊字的人,在海外吃香喝 辣,風光得很呢;而他們這群井底蛙,不僅只能坐井吃蚊蟲,還遭 人譏笑為香蕉人,心裡怎麼能不懊惱、不氣餒?幸虧記得阿 Q 有氣 就拿小 D 來發洩,錢家也拿咖啡店員工來當出氣筒,投訴他們不會 講紅毛話,所以服務不到家,應該滾回北方去!如此雷同,夠有意 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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