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邱吉爾-世界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

文-licats

1965年1月24日,領導英國人民取得二戰勝利的溫斯頓·邱吉爾逝世。對於邱吉爾的評價,世人往往過於臉譜化,有人稱他為“偉大英雄”,有人認為他是“無恥混蛋”,卻常常忽略了他作為一個人的內在本質。

人是世界上最複雜的存在,越是大人物,就越“多面”。謹以此文紀念邱吉爾,看見“多面”邱吉爾那穩定的內心世界和道德系統。

2002年,英國BBC在對“最偉大的100名英國人”票選活動中,溫斯頓·邱吉爾高居榜首,超過了四百年來一直作為英國名片的莎士比亞。

然而,他的政敵對其評價卻是:多個相互齟齬角色的合體。連他的父親藍道夫·邱吉爾,都曾說自己的兒子不過是個“社會不齒之人”。

還好,我們對邱吉爾的認識,沒有太臉譜化:

他是二戰三巨頭之一,抵抗法西斯主義的世界英雄;

二戰後,呼籲西方世界抵制蘇聯激進主義,從而拉開冷戰帷幕;

他在朝鮮半島問題上極力反對戰爭擴大化,但在香港回歸問題上,一度對中國不是很友好,等等。

不過,一個人無論外在表現有多“複雜”“多面”,其功過是非無論有多難以蓋棺定論,他的內心世界和道德系統,卻是穩定、一貫的。

因為,一個人很難同時擁有兩套價值系統,而道德良知,是任何一種價值系統的地基。

然而,內心世界和道德良知,外人常常看不見,摸不著,怎樣才能把握或者量度呢?

世界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忠於自己的良知,在犯錯之後,依然不避忌錯誤,並用一生去懺悔。因此,一個人怎樣對待他犯下的錯誤,意味著他是什麼樣的“英雄”。邱吉爾,無疑是一個很好的例證。

1914年,發生在塞拉耶佛的一場刺殺王儲事件,引爆了人類歷史上的第一次世界大戰:德、意、奧組成的同盟國,與英、法、俄為首的協約國開戰。

戰爭開始,雙方都篤定:勝利將會很快到來。然而,馬恩河戰役讓彼此陷入拉鋸,無暇顧及其他。

到了1915年,在北線同時遭受德、奧匈、奧斯曼攻擊的俄國,請求英國海軍在達達尼爾海峽開闢新的戰線,以緩解俄國多線作戰的壓力。時任海軍大臣邱吉爾建議:從加里波利登陸,配合盟友,夾擊伊斯坦布爾,逼迫奧斯曼退出戰爭,從而減輕北線壓力。

這一高瞻遠矚的計畫,至少需要投入5萬兵力。然而,此時西線對德作戰已進入第二階段,根本無法抽調更多士兵另辟戰場,能給邱吉爾的,只有2萬英軍士兵和其他雜牌軍。

而要迎戰的,則是八萬多以逸待勞、裝備精良的敵軍。接下來發生的故事,並不是我們熟悉的出奇制勝、以少勝多的版本,而是英軍慘敗——實力懸殊,加上地理劣勢,導致1.6萬英國士兵殞命,邱吉爾也因這場戰役,被罷黜海軍大臣一職。

人類的行為,永遠受兩種東西的約束:世俗的律法和心中的良知。律法的約束是外部的,強制的,而良知的約束是內心的,非強制的。

公允地說,失敗的責任,不全在邱吉爾。罷黜海軍大臣,是為了告慰枉死士兵。

在被罷黜海軍大臣兩年後,首相勞合·喬治又重新啟用邱吉爾,並任命為軍需大臣。這至少說明,這場失敗其實沒有影響到邱吉爾的聲譽和政治生涯。

這場失利戰役的懲罰,在邱吉爾的政治生涯中看似慢慢消除,但卻在他的內心世界飽受折磨,餘生揮之不去。戰爭結束後,邱吉爾用長達十年的時間,寫成了轟動一時的《第一次世界大戰回憶錄》。

由於邱吉爾的特殊身份,以及生花妙筆,讓《第一次世界大戰回憶錄》一時間“倫敦紙貴”。不過,有人看到的是不為人知的歷史真相,有人看到的卻是邱吉爾對歷史和戰爭的反思,卻很少有人看到懺悔。

除了寫作,邱吉爾曾試圖通過畫畫排憂解難,可當空白畫布置於眼前,提筆真動手時,“畫筆卻重若千斤,性命攸關,懸於空中無處著手。”

後來,邱吉爾在與詩人布倫特聊天中談到那場戰役,回憶著說:“我這雙手沾的鮮血多過油彩呀!”

律法、制度對錯誤的懲罰,讓犯錯者,甚至犯罪者難逃法網。然而,“徒法不足以自行”。只有良知,才能讓人所信奉的東西,成為懺悔的容器。記住錯誤,懺悔錯誤,才是對自己良知的交代。

當自我懲罰成為頭頂的一把戒尺,便不再規定期限,再也不能自欺欺人,甚至終生無法擺脫。

人類似乎很難擺脫墨菲定律的詛咒:最擔心的壞事情,一定會發生。

政治家最大的特點就是對時局的判斷,邱吉爾在戰術層面犯過數不清的錯誤,但在戰略高度一次次的踩准歷史前進的踏板,一戰結束後不久,敏銳的邱吉爾就預言:用不了多久,德意志的軍旗,還會插在法蘭西的土地。果然,不到20年,納粹德國挑起的第二次世界大戰就爆發了。

隨後,我們熟知的,是歐洲歷史上的至暗時刻,卻也是邱吉爾一生的高光時刻。正如《邱吉爾傳》的作者所說:“邱吉爾出任戰時首相之前的66年的磨煉都是為了人類社會民主自由的終極一役蓄力的”。

然而,邱吉爾身邊的親人,他的盟友艾森豪等人,看到的卻是一個粗魯,甚至迂腐的邱吉爾。

1944年6月6日,艾森豪率領盟軍渡過英吉利海峽,登陸諾曼第,發起對納粹德國的反攻。邱吉爾“熱血、辛勞、眼淚和汗水”的演講,不僅響徹英倫三島,也給遭受法西斯蹂躪的世界人民送去了信心與希望:

不惜一切代價去爭取勝利,無論多麼恐怖也要爭取勝利,無論道路多麼遙遠艱難,也要爭取勝利,因為沒有勝利就無法生存。

但誰又能想到,曾經激情昂揚的首相,就在前幾天的諾曼第作戰會議中,極力阻止諾曼地登陸計畫,因為這是當年加里波利登陸的“昨日重現”。用邱吉爾自己的話說:即將發生的一幕,我曾在加里波利目睹過它失敗後的慘狀。

在邱吉爾看來,諾曼地登陸計畫雖然可行,但傷亡可能過於慘痛,因此,他建議將從納粹勢力薄弱的地中海地區登陸,盡可能的減少傷亡。

事實上,從諾曼地登陸的計畫,是在納粹德國東線節節失利的背景下,為了乘勢阻止納粹休整,盡最大可能縮短戰爭時間,避免更大的傷亡。從決策的角度,應該是正確可行的。相反,邱吉爾的建議顯得不切實際、近乎幼稚。

然而,以旁聽身份參與會議的邱吉爾,在不具有發言權的情況下,與時任盟軍西區總司令艾森豪起爭執,對著戰功赫赫的將軍,偏執地訴說著一戰期間,自己在加里波利慘痛的教訓,不顧將自己置於外交與軍事的尷尬局面,極力懇請艾森豪引以為戒。

從作戰會議後到諾曼地登陸的幾天時間裡,邱吉爾將自己的失意、憂慮和不滿,以不可理喻的方式,發洩給身邊幾乎所有的人。粗野、暴躁、迂腐、自說自話、杞人憂天,這就是這位二戰英雄鮮為人知的另一面。

政客在乎的,是一時的名聲;政治家在乎的,是內心的安寧。

因為在乎一時名聲,可能會掩蓋錯誤,並鑄成更大錯誤;

因為追求內心安寧,可能謹小慎微到做出錯判,但卻贏得永久的美德。

加里波利戰役的錯誤,以及由此造成的上萬名士兵枉死,早已深鑿在邱吉爾的心底,這種刻骨銘心的記憶,讓他忘記了自己的身份,近乎置大局於不顧,偏執到不可理喻。

即便諾曼地登陸被史學家普遍認為是成功的,但邱吉爾卻在更為宏大的《第二次世界大戰回憶錄》中,依然堅持己見,固執的認為,當時存在其他傷亡更少的替代方案。

方案的錯對或優劣,或許很難去考證。但能把自己的錯誤和恥辱,攤在桌面,當成說服他人的反面教材,不顧旁人的恥笑和譏諷,這需要的,不僅是勇氣,更是良知。

如果不是內心的不安,誰會近乎偏執的、瘋子式的揭自己的傷疤,並與整個現實抗衡呢。更何況,即便諾曼地登陸失敗,承擔錯誤的,是艾森豪。

利可以令智昏,而良知的驅使,也可能令智昏,但古語有雲:心安,即是歸處。

21世紀,世界曾興起一股“邱吉爾熱”。以邱吉爾為題材的影視作品,不斷角逐奧斯卡金獎;邱吉爾本人的三部史詩作品,也持續熱賣。

越來越多的政治家和學者對邱吉爾產生濃厚的興趣。除了雷根、柴契爾夫人奉邱吉爾為保守主義政治家的典範,美國前總統布希也曾表示非常崇拜邱吉爾。

英國現任首相詹森,更是邱吉爾的“鐵粉”,力主英國脫歐自不必說,因抗擊新冠病毒導致高燒不退期間,詹森仍抱病工作,對此,許多內閣成員認為他“太熱衷於效仿他心目中的英雄、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的溫斯頓·邱吉爾”。

問題是,我們應該向邱吉爾學什麼?排在最前面的答案經常是:

演講與口才、幽默與智慧、文學才華、領導力……

然而,就像買櫝還珠的寓言所揭示的,造就了邱吉爾的恰恰是他一生的經歷——閱讀的積累,朋友圈的積累,生與死的歷練等等所造就的精神、氣質,卻常常被忽略了:

◎敬畏道德秩序:歸根結底,世界是受道德法則支配的,所有正義的律法,都是被發現的道德秩序,而不是被制定的強制秩序。

◎尊重個體價值:對個體生命與價值的漠視,對個體尊嚴的踐踏,是一切悲劇的根源。

◎謙卑與審慎:任何決策的好壞,都以它所能為現實中的美好生活創造的條件多少為尺度,因而,謙卑、審慎的品質,可以防止“大惡”。

邱吉爾的這些保守主義的精神或氣質,或許不能像邱吉爾的演講技巧或文學才華一樣,讓普通人拿來即可受益,但卻是將邱吉爾和他的對手希特勒,從根本上區分開來的東西;也是為什麼他暴躁粗魯,甚至犯過大錯,卻依然被評選為“最偉大的英國人”的根本原因。

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唯有捍衛人類自由與尊嚴的精神力量才是永恆的。而汲取他的精神力量的最好方式,就是閱讀他的作品與他的人生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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