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來看新聞,俄羅斯承認了位於烏克蘭境內的兩個“共和國”獨立。翻出以前讀俄羅斯歷史的資料,草成此半成品,提供給對這個問題感興趣的公號的關注者。
一
俄羅斯民族在歷史上一直以“救世者”自居,具有不屈不撓地擴張、傲視一切周圍民族的傳統。這背後,有俄羅斯人獨特的思維方式,即“泛斯拉夫主義”或者叫“大俄羅斯主義”。
俄國人說,是他們三次拯救了世界。
哪三次呢?
第一次,是俄羅斯使歐洲免於蒙古的奴役。車爾尼雪夫斯基說:“羅斯人是拯救者——拯救人們免受蒙古壓制的拯救者,他們竭盡全力阻擋蒙古人,不許蒙古人進入歐洲,他們是保護歐洲的一座牆,被敵人摧毀了一半的一座牆……
1950年出版的蘇連歷史教科書寫道:“俄羅斯人民忍受著巨大的苦難,堅持同殘忍的征服者進行鬥爭,保護了西歐免於蒙古恐怖的枷鎖。”
他們認為,是俄國人保佑了歐洲,改變了人類歷史,保佑著人類社會後來能演化出現代化。蘇連歷史學家馬夫羅金在1950年出版的《俄羅斯統一國家的形成》一書中說:“只因為羅斯把剩餘的全部歐洲從‘蒙古奴役的血腥泥潭’中拯救出來,但丁和萊奧納多·達·芬奇,馬可波羅和瓦斯科·達·伽馬,哥白尼和哥倫布,麥哲倫和喬叟,古滕貝格和胡斯才有可能創作自己的出色作品,創造出偉大的事業和做出驚人的豐功偉績。如果不考慮到羅斯人在拔都入侵時期所做的貢獻,那就無法理解文藝復興時代和原始積累時代的偉大發現和發明。
第二次,則在擊敗了拿破崙,把整個歐洲從拿破崙法國手中解放出來。
第三次,則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從德國法西斯主義手中解放了歐洲。
俄羅斯自油泯主党領袖日里諾夫斯基說,是“俄羅斯幾次拯救了人類”,而且“俄羅斯每過百年便履行一次歷史使命”。
所以“大俄羅斯主義”的核心觀點之一就是:“俄羅斯的使命是成為各民族的解放者。這一使命在它特殊的精神之中。俄羅斯的世界性任務的正義性已被歷史的精神力量所預先設定。
二
俄國人的這一說法雖然誇張,但畢竟有一定的歷史依據。但是,接下來的觀點,就很難得到俄國之外的其他民族的認同了。
俄國人認為,俄國人是上帝的選民,生來就是要拯救或者征服世界的,並且將繼續拯救或者征服下去。
“俄羅斯民族的特徵就在於它的‘全人類性’”,“俄羅斯就是全人類,俄羅斯的使命是世界性的。
這是基於東正教的宗教思想。俄羅斯東正教認為,俄國是新的以色列或第三以色列,是新的羅馬或第三羅馬。俄國人民是上帝的選民:“上帝選擇這樣的人民以真理征服世界。”
之所以叫第三羅馬,是因為第二羅馬,或者說拜占廷帝國已經被土耳其消滅了。
伊凡三世在拜占庭王朝滅亡後迎娶了拜占庭王室的末代公主索菲亞,並把索菲亞帶來的“雙頭鷹”標誌作為俄羅斯國家的標誌,以此表明俄羅斯是羅馬帝國的承繼者。
1547年1月,年僅17歲的伊凡四世以“羅馬帝國獨裁者愷撒繼承人和上帝派到人間君主”的身份,自封為“沙皇”。這也等於公開宣佈了俄羅斯的擴張主義計畫,
俄國人說,隨著羅馬的墮落,對上帝真正虔誠的只有俄國人。當東羅馬帝國被土耳其消滅時,莫斯科在上帝的指引下已經登上了權力的寶座,成為第三羅馬。俄國從此肩負著雙重使命:反對和徹底拯救西方,以及重新佔領君士坦丁堡。[7]丹尼列爾夫斯基相信,西方儘管顯示了力量和值得驕傲的成就,但在與俄羅斯的鬥爭中將不可避免地要走向滅亡。所以葉卡捷琳娜二世說,“假如我能活到200歲,歐洲全部就會落到俄國腳下。我要建立一個包括個都城的大帝國,它包括彼得堡、柏林、維也納、巴黎、君士坦丁堡、阿斯特拉罕。
三
俄羅斯人的擴張偏好,起源於他們所處的地理環境。
俄羅斯人的祖先生活的東歐大平原地勢平坦、開闊,四周沒有可資防禦的天然屏障,“就像一架沒有護欄的嬰兒車”。
歷史上,佩齊涅格人、波洛伏齊人、哈紮爾人、蒙古韃靼人、土耳其人、波蘭人、立陶宛人、日爾曼人和瑞典人從周邊多次反復入侵,加上內部公國林立和彼此征戰,軍事史專家蘇霍金統計,從14~ 19世紀的525年中間,俄羅斯有329年是在戰爭當中度過的。這種地理環境對俄羅斯的民族心理和國家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
“就莫斯科國的情況來說,擴充它的邊界的強烈要求出自一個單純的欲望———繼續生存的本能,即一種對地形所造成的危險的反應”。“從莫斯科國作為一個擺脫蒙古霸主統治的獨立的政治單位出現的時候起,它的統治者就用領土擴張的方法作為一種防禦的手段。
俄國人的民族性格也源於這樣的歷史。
俄羅斯民族起源於歐洲腹地的內陸森林,歷來以共同體形式活動,“在價值觀念上輕視自油個性,強調整體和諧,把個人視為共同體的附屬物而否定其獨立人格。
為了應付外敵的入侵,保持遼闊的版圖,歷史上歷代俄羅斯人的主要力量都奉獻給了國家,建立了磚治主義的龐大國家機器。對俄羅斯來說,“磚治政權直接來源於俄羅斯民族的特點”,“沒有它俄羅斯不能存在。俄羅斯的完整、堅韌和強大都建基於俄羅斯的磚治主義。這就是俄羅斯的歷史。
俄國人有一種共同體至高無上的意識。對俄國現有的幅員和實力感到無比驕傲和自豪,產生莫大的民族優越感。
大部分俄國人認為,“俄羅斯人需要的是一個中央集權的國家和一種強大的俄羅斯國家思想。我們應該在同一種語言和同一種信仰的基礎上,以及在斯拉夫米爾(村社)的基礎上為(俄羅斯帝國內)全體居民造就這樣一種國家思想。
1832年烏瓦羅夫伯爵提出了維持帝國的三原則,即“磚治主義、東正教和民族性”。歐洲研究者認為,俄國人“不變的”特徵包括:“追求確定的知識和道德品質”、“強烈的仇外”情緒、“保密意識”、“間諜心態”以及社會的威權主義傾向。[14]這一切,都是漫長的歷史塑造的。
上世紀90年代中期的社會調查表明,俄羅斯民眾渴望“權威”,希望“鐵腕人物”出現,一些人寧肯放棄一些個人的自油和泯主權利,來換取正常的社會秩序。
頻繁的戰爭和災難,還塑造了俄羅斯的民族性格當中強烈的尚武精神的忍耐精神。“爆發力和耐力”。
摩根索認為,像俄國這樣的民族性格中擁有尚武特點的國家,能夠在和平時期將它們國家資源的較大部分轉變為戰爭工具,“能夠在它們選擇的時機計畫、準備和進行戰爭。它們尤其能夠在對自己最有利的任何時機發動一場先發制人的戰爭”。而美、英等國只有在它們的國家明顯地處於危機時刻,它們才會考慮把大量的人力和物力轉為戰爭工具。在權力鬥爭中,尚武的民族性格給俄國帶來了相對的優勢。
俄羅斯民族傳統中的“忍耐精神”也非常突出。“忍耐精神”是東正教教義之一。東正教提倡忍耐,在逆境中忍辱負重,以等待“千年王國”的出現。
俄國歷史上,每當國家陷入危機時,他們經常以巨大的忍耐力默默承受。正因為沒有考慮到俄國人性格上的“基本力量和堅韌性”,所以希特勒和國際社會都低估了1941~1942年俄國的支撐能力。
摩根索在《國家間政治》中重點剖析了俄國人的民族性格。他把俄國人在1859年和1947年這兩個時隔很遠的年份裡所表現出的民族性格作了詳細對比。他驚奇地發現俄國的民族性格幾乎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發生任何改變,性格中一直保有那種“基本力量和堅韌性”。因此維持龐大的永久的軍事體系,向來是俄國政府所熱衷的和俄國人民所能接受的。
四
在蘇連時代,“大俄羅斯主義”雖然受到壓制,但仍然無處不在。列寧指出“許多世紀以來大俄羅斯人在地主和資本家的影響下,養成了一種醜惡可恥的大俄羅斯沙文主義的偏見”,表現之一就是有些俄國人極端蔑視其他少數民族,認為他們都是落後的“異族人”,比如把波蘭人叫做“波蘭棒子”,嘲笑韃靼人為“王爺”,叫烏克蘭人為“雞冠頭”,稱格魯吉亞人和其他高加索人為“蠻子”等等。
列寧說,“刮一刮某個共產黨員,你就會發現他是大俄羅斯沙文主義者。”但是他批評大俄羅斯主義的主張在當時並沒有得到響亮的回應。在1923年的黨的十二大上,當談到反對地方民族主義時,會場上掌聲如雷,而提到反對大俄羅斯民族主義時,鼓掌的人則寥寥無幾。
在轉型之後,基於國家整合的需要,俄羅斯的民族主義發揮了重要作用,有力地應對了解體之後俄羅斯政治混亂、經濟衰落、和人心離散狀態。因此在轉型期,民族主義由一種從屬的意識形態一躍成為社會主流意識形態,成為俄羅斯社會最主要的認同形式。普京正是以溫和的國家民族主義為旗幟穩定了俄羅斯。
但是蘇連解體後,俄羅斯各種民族主義都發展迅猛,出現了眾多民族主義政黨。在溫和的民族主義之外,俄羅斯現在還活躍著各種激烈的民族主義甚至極端民族主義。要充分瞭解俄羅斯,也必須瞭解這些民族主義派別的觀點。
俄羅斯激進民族主義者們幾乎無一例外地顯示出對恢復原蘇連版圖的渴望,一些民族主義者還公開表達對外擴張的企圖。
他們對蘇連解體後面臨的地緣劣勢強烈不滿。《明日報》總編A·普羅漢諾夫在法國“ Liberation”雜誌上發表的訪談《沒有帝國思想俄羅斯將面臨崩潰》中,談到蘇連解體所帶來的領土損失問題:“敵人佔領了烏克蘭,敵人佔領了波羅的海國家,敵人佔領了格魯吉亞,俄羅斯現在已經與海洋隔離。我們在黑海的艦隊就像一條被拋到陸地上的鯨魚,它在死去。沒有帝國思想的俄羅斯面臨著衰落和完全崩潰的危險。西伯利亞將分離,高加索將分離,烏拉爾將分離。我們的領土會大大地萎縮。它們應當像精神病人一樣被套上拘束衣,在帝國之中獲得棲身之處。
俄共領導人久加諾夫提出:“或者是我們重新恢復對世界地緣政治中心的控制,或者我們等待著被殖民的未來”。他說,“俄羅斯民族在幾百年的過程中,形成了向世界展示的那種體現在個人和家庭生活方式、社會結構以及強大帝國模式中的人類精神的寶藏,並且已經滲透到各種世界觀的、宗教的和思想意識形態中。這一理想創造了‘三個羅馬'理論。
“精神遺產”領導人波德別列茲金在《俄羅斯之路》中則具體規劃了俄羅斯帝國復興的步驟:首先是“以一種和平泯主的方式重建1990年時俄羅斯的版圖”,然後在這個基礎上“建立一個東斯拉夫民族的帝國”。
俄羅斯自油泯主党領導人日里諾夫斯基更強調用武力的方式達到這些目標。
日里諾夫斯基認為,俄羅斯一向有軍事實力,它是靠武裝力量生存下來的,要復興強大的泯主和繁榮的俄羅斯國家,必須首先建立統一強大的軍隊。他提出俄羅斯的勢力範圍應該是北起北冰洋,南到印度洋,東起太平洋,西面經過黑海、中地海和波羅的海到達大西洋。為了保證俄羅斯南部邊界的安寧,俄羅斯軍隊應該登上印度洋和地中海沿岸,“解放”2000萬庫爾德人以及居住在這一地區的其他各族人民。他在自傳《向南方的最後衝擊》中闡述了他的地緣政治構想:“俄羅斯應當遠征到溫暖的印度洋沿岸,這並不是我的古怪念頭,而是俄羅斯的前途,俄羅斯的命運,俄羅斯的功績”“要使俄羅斯的士兵在溫暖的印度洋中洗靴子,永遠不再脫下夏季服裝”“在到印度洋沿岸的這個新的地域內,所有的人都講俄語。”而且,“世界應當感謝俄羅斯的救命恩人的作用”。
日里諾夫斯基的言論使俄羅斯政府困窘,更震動了整個西方世界。但是正是因為這些言論投合一部分俄羅斯人的心理,在1993年的第一屆國家杜馬選舉中,原本不為人看好的俄國自油泯主黨獲得的22.7%選票而勝出,在首屆國家杜馬中佔有個70席位,成為杜馬中第一大黨團。自1993年以來,自民黨在歷屆國家杜馬選舉中一直穩穩地進入杜馬。這至少明確表達了相當一部分俄羅斯民眾的情緒和願望。
“俄羅斯民族統一運動”領導人巴爾卡紹夫認為帝國非俄羅斯莫屬,未來的世紀,是俄羅斯世紀:“世界上最後將剩下一個在各方面都最強大的國家———這就是我們的國家……未來將是俄羅斯的世紀———它已經開始了。
“在俄羅斯精神中,東方與西方兩種因素永遠在相互角力。”在內心深處一直渴望向西方靠攏的同時,俄國人在歷史上又一直有著強烈的大國意識,強烈的民族自尊心和自豪感。一直致力於地緣政治研究的新歐亞主義者杜金說:“沒有帝國的俄羅斯是不可想像的”。
要瞭解俄國斯國家的行為方式,瞭解俄國與西方國家的關係,判斷俄國下一步的走向,對“大俄羅斯主義”和“帝國情結”的理解是必不可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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